2010年12月19日 星期日

接力

日子是自己圍成一圈的操場
我們的生活是比賽
每一場都是接力
有時我們交棒出去
有時,將遠方遞給自己

我們落後
我們也遺留汗水給身邊的跑者
這樣一直跑著,跑著
風跟陽光都在我們身邊
這個午後沒有雲翳
沒有暴風,也無霜雨

依然有人在場邊喝采
為了我們,或是身旁超越的他人
就讓勝負離我們遠去
仍有蜂鳥在前方
引領我們輕快的步伐

我們需要一場在午後悄悄舉行的接力賽跑
接下重擔,或遞出領先
差距在此時都已毫不起眼
我們不去追趕別人
陽光燦爛
今日,就跟我們自己賽跑

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實習手記─《在黑夜》

時間將近午夜,將病歷書寫完成,甫從病房回歸值班室,盥洗畢便將疲憊身軀投擲值班室裡上下舖的床褥。值班室裡抽風機轟隆轟隆作響,為了不影響另一位值班同伴的美夢,遂將燈皆暗去,黑暗中,牆上高處像被人用利刃刮過幾道痕跡般的通風百頁窗,緩緩灑射幾絲走道的幽冥燈光。

我睡在下舖,今夜我值班,躺在床上雖滿懷一日的疲累,雙眼卻瞪視著上舖的木板,遲遲無法入睡,幾日便一值班的口腔外科生活在時間的催促下也緩緩進入尾聲,病人前來求診,病人入院,病人手術,病人痊癒,病人出院。我們參與了書寫疾病的行列,也參與著每個陌生人的生命關卡。

值班生活流傳著種種忌諱,要獲得一夜好眠的種種傳說不脛而走,芒果(忙)與鳳梨(旺)為禁忌之果,紅茶(被吵的台語)亦忌口,麥茶卻深獲喜愛。我們無法掌握人們的命運,卻只幽默的倚賴這些鄉野佚事在深夜被急叩的時候引以為戒。

在夜裡,我卻掛念著那些在病房中的患者,期望他們在夜裡平安無事,希望止痛藥確實泯除術後產生的不適;希望他們能夠安眠,養足體力迎接明日的手術。希望他們仔細思考,如何與我們一起對抗病魔。

在夜裡,沉重的眼皮逐漸頹靡,我緩緩入眠,心理著實祈求一頁的美夢,卻也隨時準備好迎接每通值班手機的響起。

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實習手記─《碎紙生活》

炎夏時日,漫漫天光,實習生活已過月半,由口腔外科門診進入口腔外科病房,減少了門診時間,增加了進開刀房與待在病房照顧術後病人的時光。

甫進開刀房跟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雖然不若電視劇般情節千迴百轉與氣氛肅殺,但該注意的無菌環境與精準的手術過程卻不容輕忽。手術室與外面的世界不同,空調強悍地令我們對於進入患者的身體表示了冷冽的敬意,身上每個細胞都繃緊了神經,擔任助手的工作除了確實拉鉤保持視野與術者之外,還得隨時閃躲熱情血液的激烈噴射,但有幾次失神之下,無菌衣還是噴濺上了鮮血。

在手術室更能夠讓我了解每個人不平等的命運之下,唯有生病會讓我們回到了最初的底限,再多財富再高權勢,在我們被麻藥導入之後,終究是一副極待救援的癱軟肉軀。

術後我們對於患者的病程加以紀錄,日記般我們每日書寫,每一份詳實的病例便是患者生命終突遭苦難的完整斷代史,待患者恢復健康,如期出院,這份史書將被歸檔,等待下次被書寫的時候來臨,而那將又是另一次苦痛的開端。

幾次,我將塗改多次的病歷重新書寫,遭我淘汰的病歷紙為求保護患者隱私,均被我送入碎紙機中銷毀殆盡,而近日的生活亦被一併送入機器的另一端,變得支離破碎,而等待哪天,我們成熟地將其拼貼成完整的自己。

2010年6月20日 星期日

實習手記─《根除》

治療患部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將病灶移除,因此口腔外科中最常見的治療莫過於將許多已崩損不堪的殘齒敗牙拔除。然而身體髮膚,這些曾跟著我們一起分享生命中的酸甜苦辣, 緊咬著共渡難關的牙齒們,在患者同意我們將其拔除時,彼此心理是究竟什麼滋味?

或許是我多情,牙齒空有生命卻無思想,只有我們有。

年輕窈窕的少男少女,為了矯正牙齒卻空間不足前來拔牙,她們將牙齒拔除的瞬間,仍有對於未來即將變美變帥的美好想像可憑依存;然而對於年歲荒蕪的長者,拔除因為時光沖刷而逐漸不堪負荷的牙齒,他們心中多的是對於自己年華消逝而生的諸多感嘆。

或許有的還能保有那衝鋒年輕沙場般的豪邁,期待將患牙拔除後,仍能嶄新地面對未來的贗復工作。但我卻常聽到許多已百病纏身的長者,感嘆著,老囉,不中用囉,牙齒都掉光光了。

因此我想,與其共悲嘆,不如多給予患者一些美好的期待,總是好的。

2010年6月12日 星期六

實習手記─《面對》

在口腔外科與在其他科別較不同的,或許是常會有惡性腫瘤(CA)的病人來求診,從一開始學長對於CA病人的診斷,到臆測其可能之病情並進行切片送病理科作最後的答案揭曉,這一連串的過程與病人之間的關係便變得密不可分了。

前幾天跟診時,我默默地旁聽著學長對病人解釋病情,在面對病人時,除了將病人的病情一一告知,尚得對於其突如其來的心理層面加以控制,對於我們認為治癒率極高的患者,一味地耳提面命希望病人儘早住院進行檢查與安排手術時間,並不一定可以得到正面的效果,相反地,患者來求診之前必也聽聞許多朋友、家人與網路資訊的耳提面命,或許我們必須對其所獲得之資訊加以分析,讓患者了解。

父親當初罹病四處求診的那些年月,或許是因為我的參與未深入而遺忘,又或許是因為某些原因常讓我想不起來。但當時看著學長與病人之間的互動,卻情不自禁地想起許多事情,一時之間,我多麼想走過前去抱抱那位無助的患者。當時我覺得,學長必定也曾壓抑過許多的情緒,才能在每次面對患者時,給予最理性的建議,與最感性的鼓勵。

2010年6月5日 星期六

深夜發音練習

你是魚。

深潛夢境之洋
小巧身軀發出藍鯨聲響
你有擔憂;還有未完成的航程
伸張流線身軀,你願做──
暖化後第一批上岸的水族

夜燈降落於你身體、背上雙鰭
鱗片層層剝落,在星空下兀自發亮
整座城市;許多白日
整個夏季被過於鹹苦的憂鬱浸漬

來到我的身邊,你是海螺。
蜷曲身體孵化夢境中另一個夢
吹奏自己,你在無聲的夜晚
發出寂寞的回音

「床笫的潮間帶,正進行
本世紀最壯觀的鯨群毀滅紀實……」

幾次我曾細心蒐集夜裡的音波
專注描繪,深情聆聽
那裡混雜諸多情緒:
日常以上,理想未滿

鎮日你被陽光困於室內
項背淋漓彷若遺留未乾的海水
於是夜裡;睡眠跌落的深處
漫天音頻在樓房之間微弱射出

如果這能代替淚水,那請盡情哭泣
從你喉頭,發自胸肺
你是墨色舞台上深沉的男低音
呼吸之間,我是假寐的聽眾
迷失在你寬廣音域,選擇了失眠


《99年文建會「好詩大家寫」-專家評選 佳作》
《99年文建會「好詩大家寫」-網路票選 特別獎》


2010年5月23日 星期日

佝僂低語

黃昏是令人感傷的時刻
黑夜吞噬日落遺留的溫度
橫隔膜反射地拱起,緩緩落下
如生命盡頭吐納出的冰冷餘燼
疲憊獸般苟延殘喘……

灰白疏落的髮梢隨風搖曳
輪椅披掛無數降落場上的眼神
青春跳躍的弧度終究無法勉強
與其對比之年華,早已
無聲遠離......

孤立無援,雙輪代替前行的速度
喪失振作的理由
(這把年紀正適合打一個盹兒?)
生命是被輕輕觸碰的含羞草
鼻胃管連結持續運轉的世界
存活意味只剩默默接受澆灌的一切

寫信致頹萎的身軀:
過往綺麗伴隨時光推移
宛若雲層之間緩緩收束的餘暉
必須伸手往空中揮舞
偶爾用力喘息,以抵禦
死亡洶湧的攻擊

異國年輕的看護
身後站成年華式微下的後盾
語言尚無隔閡,
因交談的頻率極微弱
曼妙韶光本不該
與殘敗燭影共同鎮守遠處葉落的瞬間

只是不甘於靜靜自樹梢凋零
脫落有如季節交替的乾裂皮屑
不甘於一生的繁華落盡
困於無法動彈的方寸,任薄脆陽光
曝曬癱軟的軀殼

更不甘於夜裡那些失禁潰堤
而不斷佚散的溫柔光影……


《2010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新詩組優等》

評審評語:
這首詩在寫無法照顧自己的老者,這似乎是一個並不詩意的題材,但作者卻能夠從中經營出詩思。以一種精警的眼光,帶著深刻的同情與體會,寫出人生不得不直對的情境。全詩具有相當程度的敘述性,這是有些難度的,但作者寫來不疾不徐,表現得可圈可點。

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

天光

折完手上的蓮花,抬頭看見一隻黑貓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瞪大的雙眼向藍白相間的棚子這邊掃視,彷彿想靠近探訪在這小村落的深夜裡,難得的燈火通明。然而,黑貓並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裡,牠是不受歡迎的──我起身拿起掃帚,準備前去追趕那幾乎與夜色混為一體的生物。

這時母親從客廳推門出來,對我說:「別追了,去睡罷,下半夜換我來守……」突然間,一些往事猶如落葉,訴說著歷歷情節,彷彿不久前才發生似地飄落心頭……



入秋後的某個夜晚,台北下起了傾盆大雨。氣象報告並未發布颱風或是大雨特報,但斗大的雨滴便無來由地如瀑布般狂瀉而下,澆灌整個台北城,也淋得剛家教結束回到租屋處的我,一身溼透。

稍作清洗後,坐在床沿聽著窗外發飆的雨聲,總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發生,心頭感覺悶悶的。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沒預期這麼晚了還有人來電,驚慌之餘連忙接起,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遠方急切地傳來。

原來是外婆腹部嚴重絞痛,母親連夜開車將外婆帶往台中榮總掛急診。「現在呢,情況還好嗎?」我不禁焦急地詢問起外婆的病況。

一直以來只知道外婆的身體不好,斷斷續續服用著一些藥物,降血壓的、控制血糖的、筋骨酸痛的,一包包的藥袋像是廢棄荒地叢生的雜草,在外婆日漸衰頹的身邊蔓延開來。

外婆與外公住在台中靠海的一個小村落,我只記得每次到外婆家必須先通過一條長長的道路,路的兩旁盡是綠油油的稻田;愈往道路的盡頭走去,海便悄悄地露出臉來,運氣好一點,還可以看到大船在附近海域悠閒地漂動著。而當道路的兩旁開始出現住家時,之後便是一大群的低矮平房聚集成群,互相挨著對方,形成獨立於世的天地。

我知道,路的盡頭,外婆家就在那裡了。

前些日子與母親回台中時,聽外婆說最近總是特別疲累,吃不下飯,叫來村裡的醫生挨了幾針,也就沒事了。沒想到這幾天突然嘔吐不停,且肚子腫脹難耐,這才在夜裡趕緊打電話給母親。

「是胰臟癌,醫生說已經拖了好久了。」從電話那頭,母親緩緩道出外婆的病情,雖然母親講得平淡,但其實可以感覺到語氣中即將潰堤的音調。

彷彿人生必須經歷一些輪迴似的安排,那無奈的經歷總是一再地來過。

父親兩年前過世後,母親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回到生活的正軌,照顧父親臥病在床的上千個日子裡,不停地消磨著母親的睡眠、青春以及對於未來的想像。每次與母親通電話述及父親的病情時,我總能夠感覺那鹹苦的滋味滑落母親雙頰,從話筒的那一端漫進我的房間。

「天氣比較冷了,你早晚要多穿衣服,外婆的事你別擔心。」母親彷彿接力賽跑般,接棒著一次又一次親人罹癌的衝擊,我感覺到她的胸口灼熱地煎熬著,似乎要爆發了,於是趕緊安慰起母親的情緒。但能說的話不多,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字句安撫著,以及囑咐她自己身體也要照顧好之類的話。

掛斷電話之後,當下我便決定返回台中。反正隔日無課,幫母親分擔個幾個小時看顧外婆的時間也好。讓母親回家補個眠,或是準備一些匆忙之間未備齊的盥洗用具,多個人總是有個照應。無奈外頭仍是大雨不停,像是作對般地不肯停歇。於是我只能硬著頭皮撐起傘,走入墨色的夜,攔了輛計程車便往台北車站而去,準備搭往台中的客運末班車。

客運搖晃,像是在夜裡緩緩前進的小船。

混亂的思緒中,外婆終年彎傾的身影不停在我腦中徘徊。聽母親說,外婆小時候在河邊洗衣時,不慎被一旁的落石砸中脊椎,之後行走便只能略微駝背,無法挺直身軀。外婆與外公育有三男兩女,母親排行第四,大舅與二舅在外地工作,鮮少回家;阿姨遠嫁至日本,更是一年見不到幾次面;最小的舅舅因為年輕時車禍傷及腦部,至今仍無法言語且行動不便。母親與父親結婚後,照顧小舅舅的重擔便由外公與外婆一肩挑起。

客運經過車站附近一間新開幕的購物商場時,我想起外公與外婆的雜貨店。他們在鄉下守著一間小小的古老雜貨店,賣些冷飲、餅乾,還有裝在透明的塑膠桶子裡,一個只要一塊錢的糖果。村子裡沒有便利商店也沒有大賣場,外公與外婆的雜貨店於是成為村裡柴米油鹽以及三姑六婆的集散地。雜貨店旁便是村子裡唯一的媽祖廟。每次回去的時候,遠遠地便可以看見廟前的空地聚集著村裡的人們,在那兒聊天、泡茶,閒話家常。

每當外婆得知母親要回娘家的時候,總會先到市場切一盤香嫩的燒鴨,然後滷一鍋又香又軟爛的豬腳、炒幾盤可口的青菜,還有燉煮酒香味濃厚的雞湯,準備得極為豐盛。

到外婆家後,我最愛跑到附近看海,從外婆家的廚房後門往海的方向走,就可以一路跑上堤防,看海面上作業的船隻;看陽光曬得海面波光粼粼,然後一邊等著外婆在廚房對著站在堤防吹風的我大喊,要我回去吃飯。

在客運上稍微瞇眼睡過一回之後,也就到了台中,差不多是午夜場電影播映結束的時間。下車時,早有幾輛不寐的計程車在等著,與司機詢問後便搭上車往榮總前去。不是要趕赴什麼重要的約會或是計畫中的旅行,只是希望能在無助的母親身邊陪著,看看外婆,怕她們像骨牌一般,就要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了。

一進到急診大廳,走廊上擠滿了患者、家屬,以及為數眾多的活動病床,靠著牆整齊地排成相對的兩列。深夜的急診室是在嘈雜中企圖保持靜謐與和諧的地方。遠遠地,我便看到外婆躺在其中一台病床上熟睡,母親則靠在旁邊的椅子上打著盹。我站在旁邊望著這樣一幅景象許久,才向前搖醒母親。

「怎麼來了?一段路這麼遠,不是跟你說沒關係嗎?」母親帶著點責備的溫柔口氣問我。

「反正明天沒課嘛,回來看看外婆也好。」

母親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回來,但我知道,她心裡是需要有個依靠的。雖然母親最後總是可以在每一場暴雨過後,勇敢地面對一切,但我只是希望可以適時地為她撐把小傘,擋下一點風雨也好。

白色病床上的外婆仍熟睡著,我發現彷彿好久不見外婆似的,感覺外婆突然間一夜白髮。外婆的面色略顯蠟黃,雖然有時皺著眉頭,但仍一如全天下所有的外婆,同樣讓我感覺慈祥。只是此時外婆的肚皮上多了條塑膠管子,連接著一個透明的收集袋,裡頭流淌著黃色的液體。母親說,折騰了一整天了,肚子裡都是腹水,疼得很,坐也不是,躺著也不好。沒有空的病房,只能在這邊乾等,剛剛護士小姐加了點嗎啡才睡過去而已。

於是趁著外婆仍熟睡,我告訴母親:「回家睡一會兒吧,下半夜換我來守。」之後我便催促母親收拾東西,早上再過來就好,反正我在客運上也睡過了一回,現在精神正好。於是母親交代我一些瑣碎細項之後,便帶著一些需要換洗的衣物離去。

目送母親離去,我漸漸了解,關於這樣一個難捱的年代,母親略駝的背影所代表的堅忍與偉大。

深夜的醫院假裝是睡著了,但急診室卻永遠遲遲無法順利入眠。

病房永遠不足,沒有特權沒有人脈關係的平民我們,只能暫時棲身於走廊上以簡單布簾隔成的臨時病床,等待空的病房。毫無隔音可言的空間,傳來熟睡的打呼聲以及陣發性的病痛呻吟,彷彿大家因為身體的病痛,而聚集於此互相勉勵,為彼此打氣。

我看著外婆隨著呼吸微微顫動的身軀,年老的痕跡完完全全地在外婆的身上留下印記。一道道歲月雕鑿的皺紋佈滿外婆的臉龐;無法順利排泄的體液蓄積於腹部,使外婆像是懷胎十月的孕婦,整個肚子腫脹不堪。從肚子接出的管子不停地將腹水排出,但同時又必須不斷補充點滴來維持身體的衡定,如此反覆無謂卻又必須,像是欲藉此將體內污穢的病菌沖刷而去,卻徒勞無功。

母親走後不久,我看著不停從外婆腹邊流洩而出的液體,突然一陣半夜的飢餓感從我的腹部如潮水般襲來。於是幫外婆將散落的被子拉好,並請隔壁床的阿姨幫我照會一下,便往急診室外頭走去,尋覓一間永不打烊的便利商店。

走出急診室大門之後,街道上冷冷清清,兩旁的路燈獨自並立著,發出昏黃的微光。附近停了幾輛賣早餐的小發財車,不過現在時間尚早,似乎還在準備,連招牌都尚未擺出來。遠方的天空已不再是墨黑色的,朦朧間,遠方露出一陣青光。或許再過不久,魚肚白便會緩緩顯露,新的一天就要來臨。這街上應該又會開始活絡起來,不似現在這般了無生氣。

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隨便挑了兩個冰冷的飯糰和一瓶牛奶,雖然不知道外婆吃不吃的下,但是想到外婆的肚子雖然鼓漲著,但那裡頭除了黃色的液體之外,或許沒有其他可供消化的東西了罷。於是順便幫外婆買了皮蛋瘦肉粥,付了錢後便快步返回急診室。

回到外婆身邊時,外婆正微微睜開雙眼,帶著些許空洞且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嗎啡的作用或是真的被腹痛折騰過了頭,對於我的出現,外婆並沒有感到特別訝異。

「阿嬤,我小光啦。」我喚著外婆並詢問他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

「恁返來阿喔。現在甘阿未天光?」或許昏睡讓外婆喪失了時差,外婆虛弱地向我詢問時間。

「阿未啦,恁擱多睏一時啦。」我安撫著外婆並希望他多休息一會兒。

「唉,睏咁有效?安怎睏攏睏未到天光……」

說完不久,外婆又迷迷濛濛地闔上了雙眼。長夜漫漫,對於病患與照顧者而言,對抗病魔的過程猶如馬拉松,考驗著兩者的體力與耐力;消磨彼此的光陰與對生命抱持的樂觀。病情如有起色,那便像天邊露出了曙光,令人精神大振;反之若是每況愈下,則如沙漏般,一點一滴將病者與生者的希望流向更深更沉的黑暗深淵。

我在與周公打交道的同時,母親適時地出現了。看著母親浮腫帶青的眼袋,似乎透露著夜裡欲休息卻又輾轉反側的睡眠。與母親交談幾句後不久,母親便催促我搭車返回台北,趕赴下午的課堂。

「下次別再突然跑回來了,課業顧好要緊。」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聽著母親甜蜜的告誡。

然而,在那之後,與外婆相見已過數日。見面時,我帶著無限的悲傷;而外婆已化成靈堂上的一張黑白照片。


我告訴母親,很快就回來,便向黑貓瞪視的方向奔去,手搖掃帚大聲斥喝。貓本性機警,連忙倉皇逃離。這時,我才發現──滿天的黑色佈景已悄悄撤下,換成閃爍青白光澤的綢絲,從遠方鋪天蓋地而來。村外的山頭射出幾道金光,灑下滿地的金粉,使得整個村子的屋頂微微發亮。


或許,就像晝夜的更替──長夜已盡,旭日來臨。外婆被困在病床上的靈魂,終於度過了漫漫長夜,在天亮的時刻醒來,一身無病痛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或許,對於母親而言,憂鬱且夜夜失眠的天色,也悄悄地露出了魚肚白,在接替而來的日子裡,逐漸光亮起來。



《2010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歸途

下了車後,一陣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小光發現,當人們離開一個地方不用多久,幾個禮拜或是一、兩個月就夠了,一些自己以為熟悉的景色與街道,都會慢慢改變其原來的面貌……


「來回票,到員林,請問多少錢?」

「來回嗎?剛好五百。」

這年頭什麼都漲。前些日子卻看到客運業者逆向操作,打著台北到台中只要一百元的招牌,便宜又大碗,在各家媒體間大肆宣傳。

「嗯?不是說到台中只要一百元嗎?怎麼我坐到員林要五百?員林在哪妳知不知道?」,小光有點不悅地跟售票的小姐嘀咕著。

「不好意思喔,先生,我們優惠的票價有限制時段喔,你可以到服務台詢問我們的小姐,我們的服務台在右手邊前面靠近大門的地方,麻煩你往旁邊走……」

其實小光比誰都還清楚票價的事,到員林來回票五百元也沒漲價,只是想說到台中都只要一百而已,到員林的票價應該也得降一降才是。不過誰又在乎到員林的人呢?小光想起開學第一天站在台上自我介紹的時候……

「我叫林光仁,大家可以叫我小光,我雖然以前在台中讀書,不過我住員林喔,然後每天都要通車上學……」

「雲林?你住雲林跑到台中讀書?」自我介紹後回到座位上,坐在他旁邊的同學們不禁滿抱疑惑的問他。

「不是啦。是員林,不是雲林。彰化縣員林鎮,在彰化裡面啦。」小光好氣又好笑地解釋著。

大抵每次自我介紹都是如此,每次都得跟同學解釋半天。也許是自己發音不標準吧,不過誰又在乎員林在哪裡呢?大家想知道並釐清的是,他是否每天必須從雲林到台中讀書這回事,或許並不那麼想了解員林到底是在彰化還是在台中,或者是在雲林吧。

從語氣中聽見售票小姐逐漸不悅的語氣,以及從餘光裡瞄見後方的排隊人龍,於是小光趕緊做下決定。

「這樣啊……」

「沒關係,一樣到員林,來回票,謝謝。」


坐上客運之後,小光把行李放置腳邊,還有早上剛買的蛋糕。這次回家並沒有事先跟媽說,因為明天是爸的生日,蛋糕上個禮拜就先訂好了,想說到了員林再打電話就好,順便給他們一個驚喜。

距離上次返家的日子也有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個月了吧。期中考後社團的期末表演就得開始準備,然後假日又得忙著打工,之後緊接而來的又是科目繁多的期末考。電話裡媽每次都詢問著何時會返家,卻一直無法給予一個確切的日期。

調好冷氣吹風口,任憑盛夏的酷熱在車外張狂放肆,接下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該如何度過呢?這時,小光不禁懊惱起忘記把「小黑」放進行李;幾本漫畫看一看也丟在床上忘了拿。算了,算了,聽音樂好了,好險口袋裡的「小白」總是緊跟在旁。

到台北讀書後,小光總覺得自己漸漸不一樣了。

台北是個七彩的大染缸,急欲將每個到台北的人染上艷麗的顏色。而彷彿每個台北人皆來自異鄉,落腳島嶼的頂端,脫去一身看起來像鄉下土包子的外衣,急欲洗刷掉濁重的庸俗氣息,努力為自己染上更多更鮮豔的色彩。

「小黑」和「小白」雖然沒有繽紛色彩,但卻著實讓小光增添不少光輝。「小黑」是大一下學期原本應該拿去買原文書的錢買的。在媽匯錢之後,聽到室友嚷嚷說:「原文書不用買了啦,學長說反正買了也不會讀,除非你要拿書卷啦……」

之後在捷運上瞄到很多高中生幾乎人手一台「小黑」,設計感十足,聲光好、畫面佳,沒想到掌上型電玩已經進步到這種程度了,小光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退化了好幾十年般,一點也沒跟上流行的腳步。於是某天他來到火車站前的地下街,逛了幾圈後,有點心虛地掏出白花花的鈔票,帶了一隻「小黑」回去。

而對於「小白」的來歷,小光就顯得理直氣壯了許多,這是他拿第一次領的薪水買的。

上個月室友「華哥」問他要不要去餐廳打工,他著實嚇了一跳。對於華哥,小光總覺得他是走在時尚尖端的人,穿著都是百貨公司專櫃上的名牌衣物,幾十個包包每天替換都不相同,頭髮也都堆得高高的,向天空拉出許多美麗的線條,活像是一隻雄糾糾氣昂昂的公雞。

不過聽說,華哥鮮少於課堂上出現,上學期被當了好幾科。即使如此,小光卻也打從心底崇拜著他,總覺得像華哥這樣的人,生活一定十分精采。

「缺不缺錢啊,雲林來的。」那天華哥邊用髮蠟堆起他高高的頭髮時邊說。

「今晚帶你去玩玩。」不等他回答,華哥又補上一句。

當晚,他便跟著華哥到東區一家「餐廳」,在這裡,小光見識到更多比華哥華麗、鮮豔的雞群,「餐廳」裡來回閃爍的彩燈不停地在每個人身上游移著,為每個人增補更多的亮度。而華哥穿梭在人群中,這邊敬酒、那邊聊天招呼客人,忙進忙出地還不忘順手抓抓頭髮,保持著屹立不搖的弧線。

小光終於了解班上其他人談論著華哥到「餐廳」去「上班」的事……,小光看著整個空間裡的光線隨著音樂震動,坐在吧台上享受著初來乍到的五光十色,覺得有點不真實地陶醉起來。

之後,小光便每晚跟著華哥到「餐廳」幫忙,有時候得忙到半夜一、兩點,隔天有時累得起不來便索性不去上課。到了下午睡醒後,跟著華哥梳裝打扮後便又「上工」去。他覺得自己活著好真實,或許就該這樣揮霍青春的韶光。

小光想起讀國中的時候,一些需要廉價勞工的製造業都大舉遷往大陸或是東南亞,爸的拖鞋工廠訂單也越來越少,加上經過上游至下游的層層剝削,最後成交的價格被越壓越低,直逼成本,利潤也實在少得可憐。

原本每天出門前,爸都會塞給小光三百塊當生活費,後來家裡生意越來越差,爸總是會忘了給。於是變成每天出門前,必須用一種帶有暗示的提醒語氣向爸開口。

小光實在厭惡透了這種伸手討錢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活像是一隻吸血鬼,不停地吸乾已漸趨乾癟的家中經濟,恨不得可以趕快長大,不必再依附於這個家。如今終於可以倚靠自己賺取生活所需,一種興奮心情滿溢心頭。


某天,小光同樣到「餐廳」裡打工,一開始就先到吧台區幫忙洗洗盤子、把架上杯子的水滴擦乾,後來華哥叫他送幾瓶啤酒到包廂裡。

「有禮貌點,別得罪客人了。」說完,華哥還給了他一個鼓勵性的眼神。

端著冰涼的啤酒,小光的雙手不禁顫抖了起來,雖然只是送個飲料。不過之前都只是在後場幫忙而已,不用面對客人、看別人臉色,也不必展現他極不擅長的應對進退,小光心裡想著,不知道來這種陰暗地底裡靠著霓虹燈光生活的人都是些何方神聖。

小光想起以前媽都會帶著他,騎著家裡那台引擎聲像戰車一般發出轟隆巨響的偉士牌機車,穿梭在深夜的巷弄中,尋找爸的身影。媽總會告誡他說:「以後絕對別像恁爸同款,去酒家灑錢乎那些查某。」那時他還小,不懂酒家是什麼,或是有什麼樣的人,不過他依稀可以感覺到應該跟他現在打工的餐廳一樣,都是存在幽暗地底的霓虹世界吧。

「您好,幫您送上啤酒喔。」一開門,小光便感覺強烈的酒味直衝他而來。

「來,來,拿到這邊,恁動作怎麼那麼慢。」一個醉醺醺的客人坐在沙發上大聲嚷嚷,身邊圍著男男女女。

「今天我生日,小弟恁來唱個生日快樂歌,我給你小費……」

對於酒客突如其來的要求,小光腦筋變得一片空白,顫抖的雙手震得拖盤上的杯瓶軋軋作響。他想起華哥曾經偷偷對他說過,有時候遇到闊綽的客人要把握機會,他們給的小費可抵過你在這裡打上十天半月的工喔。

「來來來……你東西放著,唱越大聲我小費給你越多喔……」酒客站起身來大蒜接過他手上的托盤,突然間一個踉蹌,酒客踢到了桌腳,眼看就要向他撲倒過來,這麼一個轉折,小光趕緊將手上的啤酒往桌上一放,向前扶住了那個渾身酒臭味的中年男子。

小光頓時覺得一陣噁心,那種強烈的刺鼻味像是爸以前喝醉酒回來的時候,家裡充滿的氣味。他覺得胸口燒灼的感覺熊熊燃起,一陣酸味從喉頭開始蔓延開來。他放下中年男子,轉身甩開包廂的門便往外衝……


「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

小光睜開眼,發現他還在回員林的客運上,頭頂上的冷氣口不知何時被關了起來,滿身淋漓緊貼項背。耳機裡的歌者這時仍盡責地高唱,是不久前在電視上的一個歌唱選秀節目聽到的,好像是關於家的故事什麼的,他也不太清楚。

車子被困在高速公路上,動彈不得,每次遇到假日就會這樣,不知道大家都是跟他一樣要回家呢,還是正離開家要出去玩?應該是後者居多吧,小光心想。他總是搞不懂班上有些人,每次快到週末時,便開始打包行李,準備回家。像是每次上課都坐在他旁邊的阿超就是這樣,通常可以看到他禮拜五下午最後一堂課就提著大包小包進入課堂,打算放學後直接去搭車。

「你每個禮拜回家,不會麻煩嗎?回家多無聊,幹麼不留在台北玩?」有一次小光忍不住這樣問阿超。

「你一定是家裡沒溫暖,才不回家。」這次阿超反倒將了他一軍。

「屁啦,我是獨立、自立自強好不好。而且我假日還要打工哩,哪像你放假就回家當米蟲!」小光也不甘示弱地說著。

其實小光比誰都還清楚不常回家的理由,自從爸在他即將聯考的那個暑假,某天晚上宣布了當天到醫院檢查長久耳鳴加上視力模糊的原因,他覺得這個家就快待不下去了。

「是癌症,鼻咽癌。小光,你幫爸上網查看看有沒有什麼資料可以參考好不好?」「醫生說可能要開刀,然後化療……,可能要捱一段時間……」

那天爸坐在客廳沙發上,平靜的像是在泡茶、聊天那樣地說出。一瞬間客廳的光線彷彿烏雲籠罩夏日午後的艷陽一般,突然黯淡下來,電視機和電扇的聲音漸漸被一種「嗡……嗡……嗡……」的聲音所取代,沉默到彷彿可以聽到心跳的聲音。小光從來沒想過,這樣像是八點檔連續劇的劇情居然會如此真實地在家中上演,而他竟也是劇中的一角。

「小光,爸去開刀好不好,你答應爸要認真讀冊喔。」

「哎,爸你別擔心啦,網站上說現在鼻咽癌治瘉率很高,有百分之八十耶,你放心去做治療啦,我不用你擔心。」

「還有你看,這個網站說有的病人經過治療後,已經恢復原來正常的生活了呢。」

彷彿欲說更多安慰爸的話,小光想從網路上找尋更多可以安心與確定的資訊,但不斷滾動的滑鼠與鍵盤敲擊聲,卻讓沉默更加放大與空洞。小光知道,這個家有些東西即將不復存在,將隨著爸的病情好轉與惡化,而波動著。

那年暑假填志願時,爸、媽正忙於周旋於醫院以及眾多廟宇之間,求助於科學與非科學的力量,於是小光便自己與自己商量未來的路。繳交志願的最後一天,小光在志願卡上劃滿了台北的學校,除了嚮往台北的天空之外,在他的心裡,終究也只是想為自己找尋一個離家很遠的理由。

後來小光考上了台北的學校,便只能陸陸續續從電話中得知爸治療的情況:放射線治療、化療像是速食店套餐一樣快速地供應,病房成為爸媽的第二個家。

「醫生說腫瘤壓到了腦部,有點水腫必須開刀引流,不然壓迫到腦幹恐怕會有危險。」某天媽從電話裡傳來這個消息,小光隱約聽到媽濃厚的鼻音。

「你在台北生活費夠嗎,不夠要跟媽說喔。」

「夠啦,夠啦,媽你不用擔心我啦,我有去打工,生活費沒問題。你自己身體要照顧好,爸還要靠你呢。」

「對了,我之後都要準備考試,可能月底才會回去喔,幫我跟爸說一下。」

「嗯,沒關係啦,你讀冊也很辛苦,毋免這樣跑來跑去啦,一趟路這麼遠回來也是累……」

「好啦,我知道啦……」


車子過了造橋收費站後,路況便十分良好,車子一直保持著衝刺的速度,小光知道,再過不久就會經過台中,之後就是彰化了。

坐在客運這種大車裡,特別安穩,他喜歡這種像是被保護的感覺,正確來說,小光更陶醉的是車子不停前進的狀態,像是即使永遠到達不了目的地也沒關係,只要能夠一直安安穩穩地坐在車上,享受著前進的快感與偶爾的小顛簸,那樣就足夠了。

像是那時他還在台中讀書,為了即將到來的聯考,小光每天都會留在學校自習到很晚,然後搭上夜校的車回家,但同車的一些看起來像是不良少年的夜校生,總是帶給他極大的壓力。於是小光期待著每個禮拜母親載著父親到台中榮總檢查的日子,因為他們總會順道開車來載他回家。

從台中回到員林的快速道路上,他總是特別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喘息時刻,暫時拋下縈繞腦中的公式與化學結構,彷彿不須擔心任何事情那樣,將自己妥置於後座,任由車子不停地向前,將他帶往未知的前方……

「隨著高鐵的完工,南北的交通大為便利,島內的一日生活圈儼然形成,原本從台北到台中三個小時的車程,現在只要一個小時即可到達,而台北到高雄……」客運上的電視正播著新聞,小光心想,一個小時又怎樣,還不是有錢人才坐的起。坐一趟高鐵的錢,他都可以來回台北了。像自己這種窮學生喔,客運慢歸慢,總是可以回到家就好。

小光這時突然覺得雙腳有點麻,可能是坐太久循環不良吧,於是他側了側身轉而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不停向後方飛逝,小光感覺雙腳的血液開始流動,麻木的感覺逐漸舒緩。小光突然想起,那時爸向他抱怨的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上次回家的時候,看見爸坐在昏暗的客廳正在看電視上的棒球轉播,兄弟象對統一獅,螢幕上的記分板顯示七局下半暫成平手,電視裡的觀眾奮力地搖旗吶喊,不過我卻聽不太見電視的聲音。

「看電視幹嘛不開大聲一點,怕吵到隔壁喔,現在還那麼早應該不怕吵到人

吧。」一進門小光便略帶玩笑地說。

不過爸並沒有理他,於是他把客廳的燈打開來,看見爸坐得有點歪斜,身體整個往右傾。後來小光推了推爸,這時爸才回過神來。

「喔,小光啊,你回來了喔,有沒有吃飯啊?」

「嗯,吃過了,爸你看電視幹麼不開燈,然後聲音也不開大一點,而且剛剛叫你都不理我。」這時小光稍微提高了音量。

「哎,你不知道,這樣比較省電嘛。」爸開玩笑地說。

後來經過媽的解釋,小光才了解,因為腫瘤壓迫到腦神經的緣故,爸現在視覺和聽力都變得很不好,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和聽到嗡嗡的聲響。所以索性不開燈,電視也都關靜音,反正也只能看到電視上微弱的光影變化而已。

「小光你來幫爸右手和右腳按一按好不好,感覺麻麻的,很不舒服。」吃過晚飯後,爸躺在床上喚著小光。

「好阿,我幫你按一按,你躺好喔。這邊嗎?」

小光便這樣按摩著爸的右側身體,那種感覺十分親切與熟悉,讓小光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那時小光還很小,爸都會叫小光到他背上踩一踩,踩在爸的身上按摩讓小光覺得有趣極了。

「唉,也不知道怎麼會得這個病,小光你知道嗎,右邊的身體一整天都這樣麻麻的,睡也睡不好。」

「好,好,我再幫你按大力一點,哪邊特別麻你告訴我。」小光覺得自己好像在哄小孩一樣,安撫著父親不安的情緒。

爸好像真的老了。

小光手仍繼續按著,但腦袋這時突然空了起來。看著爸因為化療而變得稀疏的頭髮,還有因為腫瘤壓迫腦部神經造成一邊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抽搐,小光突然覺得這一切怎麼變化得如此快速,會不會在自己忙碌的某個時刻,爸便無聲地跌入某個時間所設下的陷阱,而自己卻渾然不覺……


「各位旅客,本車即將抵達終點站,請將您的座椅往前靠,方便後方的旅客出入,也麻煩您……」車子下了交流道後,司機便開始廣播,並播起音樂,身邊有些乘客這時才剛睡醒,一副做勢伸懶腰的樣子;而有些乘客跟他一樣不停地望向窗外的景色,小光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些人也跟他一樣,都擁有關於這個地方共同的記憶。

窗外的景色此時突然變得既陌生又熟悉,小光可以輕易地想起下個街口有哪些商家,以及說出下一條路的名字,然而,卻總在車子經過時,失誤了一些。這些年,車站前面的店家更換速度愈來愈快,讓小光有點不太習慣。待車子停妥,車上的乘客也魚貫起身,將行李上肩後一個個下車。

下了車後,一陣燥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阿光發現,當人們離開一個地方不用多久,幾個禮拜或是一、兩個月,一些自己以為熟悉的景色與街道,都會慢慢改變其原來的面貌……

我們期望家鄉永遠是那樣的:懷舊的味道、街燈隨著落日沉沒而緩緩亮起;轉角的雜貨店門口飄著幾個老人的茶香。那樣的景色與記憶,似乎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也悄悄不告而別。不知道是這幾年的變化速度特別快,或是,自己離開了太久。

小光這時突然想起也該打個電話給媽了,差點忘記這趟回來並沒有事先告知,準備給爸一個驚喜的。

「喂,喂,媽,我小光啦,我在員林車站喔,方便來載我嗎?」

「什麼?你們在台中喔,怎麼了嗎?」

「這樣啊,昨天晚上的事喔,怎麼都沒跟我講……」

「好,好,沒關係,那我等一下自己再想辦法過去……」

「……」

小光掛完電話後,頓時失去了方向感。爸昨天突然癲癇發作,癌細胞在腦部轉移,現在轉院到台中榮總。小光手裡還提著蛋糕,給爸驚喜的,他沒忘記。

「要先叫計程車回家嗎?」

「還是直接坐往台中的車?」

「蛋糕不知道會不會壞掉?」

「……」

許多問號不停地冒出,小光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喉嚨感覺些許的乾燥,早知道就不要回來了,說不定現在不會落得如此窘境,小光心想。

坐在客運站外面的等候座椅休息了一下,有些剛剛與自己同車的旅客,紛紛被家人接走,然後一輛空的客運即將入站。小光看看時間,差五分整點。

於是他起身提起行李還有蛋糕,進入客運站,緩緩走向櫃檯。

「不好意思……」

「我要到台中,單程,請問多少錢……」

 
《2010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2010年3月30日 星期二

生命的隱喻──重讀《象山的孩子》

0、
喧嘩到就要沸騰的城市邊陲
我們蜿蜒進入;仔細推敲
萬能造物遺留人間的
種種命題……

1、
望向遠方,我明瞭:
你還有一個夢
背影永遠悖離陽光
被無奈緩緩拉長
你希望與一百個人緊握雙手

0、
你本是天身的舞者
整個世界就是一台隨身聽
跟隨音樂搖擺身軀
你總可以聽見角落發出
最微弱的聲音

1、
就把所有煩憂拋諸腦後
應付清醒的日常令人疲累
夢境的背後十分安全
不會有人在轉身之後
指指點點

0、
向每個人致敬。
這個時代詐騙的手段過於高招
無法輕易分辯誰是善人
而誰不懷好意。
「那個人,明明說好了還我錢。」

1、
你將自己化為一個象徵性的符號
適度地為生命劃下逗點
面對巨大的孤獨,你沉靜思考
下個句子的開頭如何述說:
那個隱藏已久的秘密

0、
人們說你年少無知
你說:「只是想給情緒一個出口」
切割手臂的時候
沒有人知道──心痛的感覺
比傷口還疼

1、
跳脫了規律日常
時序無先後,意識
在你筆下如一條流動的小溪
「你寫詩,
而你──已是詩人。」

0、
這裡沒有尋幽的訪客
亦無桃花源
我們便是迷失於山林裡的
武陵人

註:《象山的孩子》,陳柏亨著,張老師文化出版。以影像及文字記錄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的青少年精神病患,試著由紛亂幻境回歸真實世界的生活點滴。

2010輔英醫護文學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