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2日 星期一

豹行

光日將你豢養
以和煦的朝陽,同西南風向
溫蘊柔順的觸感,在你
細緻微長的毛皮爬梳

你原是一隻小豹
時光停止在你身上留下斑點
有時,以為自己是彩蝶
膀影飛舞間
身形輕盈穿越,那些
綠色飄忽的流光

而最後再次遇見,台階上
你將整個陽光薄脆的午後
靜臥成,一隻小貓
的鼾聲,綿滑的音量
已無法聽聞整個草原的疾行

我知道,你仍在意
遺留於奔馳夢想中的躡足軌跡
曾經吹過的風啊,如今
都已變得溫馴
失去野性

即將到來的那天

時間巧妙地閃過障礙
騎乘白馬而來
縫隙中,萬物皆在等待

樹梢的葉塗上緋紅
雙頰叢林降下白雪
一路上,每個人都急忙奔馳
回到過去,走向未來

故事的迷宮中
世界刻意曲解所有的情節
無法解釋的我們,紛紛
咬緊雙唇
日曆尚無記載,末日的紅字
預言也皆未成真
沒有人替我們一一探路
生命轉彎之後的風景

光陰相對我們而來
我們面向它來處的遠方而去
生之時;亦是滅亡之初
絕望之日必定滿載希冀
伴隨淚水蒸乾,化成霧露
消散於風中

請你不必等待,生命
殺青之日;即將到來的一天
沒有人知道最後的局面
似乎也不會有
任何結束

2009年6月21日 星期日

我們就要出發

連綿的雨意織起絲線
不斷在走過的路邊灑下網來
身邊的人們撐起了傘
一朵朵盛開在濕皺的街道

滿懷鮮豔地探過頭去
陌生的人,走過我們面前
一個個卻無聲消散
消失的臉孔逐漸累積不安的情緒
看了太久灰撲的城市
遠方的天空燃起一大片紫雲
有時你說:「這些年來,
遲遲無法動身......」

你是要前往該去的地方的
不管這雨聲吹起的歌再唱多久
也無論,世界的風向多麼
毫無頭緒
路只有一個盡頭
啟程,便會到達

無情的暴風沿路追趕
過多的耳語,溢出了堤防
慶幸的是,我們仍有
暈開的笑容,毛邊的午後
即使生活的雨季綿延無期
日子在不久的以後也將拉起緊報

什麼都不需要害怕
你有我為你斟滿雙手的柔軟水位
這一次,我們
就要往溫暖的星球出發

午夜播音

這城,撐到最後
都已熬出濃湯
墨色的勾芡中
幾顆胡椒在夜空等待嗆傷
趴在窗邊不睡的人

「我的朋友,是否尚未找到
切入夢境的準確時刻……」

請你和我一起練習
轉動雙耳,鼓動聲帶
將震動的音量縮小,集中
豎起食指(記得將緊閉的窗開個小縫)
我們每個人都被遺棄了
每個人,都一個個寂寞地
向宇宙深處發射電波

我們只能一直壓低頻率說話
不能被路過的關心偵查
那些是,片段的溫暖
缺席的鼓掌
只要一通叩應,便足以
讓我們這樣的人默默感傷

漫天許多透明的射頻
如果你願
伸長一支接收的天線
輕閉雙眼,午夜的安眠
便自然擊中你的眉間

終於我也可以寫下

寫下一首愛的情詩於你
讚美、歌頌,把愛的情詩唱成夏夜的晚風
在微風中、在輕飄的雨裡
即使在雨裡,我也可以寫下一首愛的情詩於你

我也可以寫下愛的詩句:
例如:今日風大,路上小心
或是,「我們都罹患了愛,這是一生
的宿命,無藥可醫。」
大部分的時刻我是毫無靈感地
尋找愛的目的

我總是書寫,晦澀的部分
寂寞、年老,生活的煩悶以及,死亡
你不愛這些隱身於日常的落寞、寧靜的虛萎
你願世界和平,勝過──
為你書寫的一切

但今晚不同,因為我愛你。
我愛你的不安,也愛你的堅強;
愛你半夜細細囁嚅的唇,更想進入你的夢

終於,你願意成為我筆下的夜光杯
斟滿寶石的美酒,琥珀而生輝
今晚我仍不願大醉:在愛中,
在你憐憫的眼神裡,在反覆塗改的紙上
──未完成的故事裡……

你也終於願意成為愛情的俘虜
讓我成為一時的戰士,永遠的小卒;
讓世間萬物皆安妥、百事皆完備
心臟穩定地搏動,呼吸順暢
血液充滿熱情,輸送與你共度的光陰
一切如樹,翠綠且扶疏。

所以我將可以寫下:莎士比亞以及聶魯達
二十首,十四行詩;七十一首,或是更多
關於你微風的聲音、陽光的語言,
波浪中的航行,陪伴的雙臂,以及──
一百首關於愛的溫柔情詩。


第二屆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 新詩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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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從這首詩看來,作者應該是細讀了莎士比亞及聶魯達的詩集。而這種仿效前輩、向前輩致敬的作品,評審提醒:仿效意味太明顯,容易被忽略。「今日風大,路上小心」,用不像詩的語言作反諷,是整篇最吸引人的一句。這篇作品算是寫的不錯的抒情詩,雖然有些語句太過俗套,但對於誠懇地寫出對於前輩們詩集的回應,值得鼓勵。

朽味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用嗅覺去感受迎面而來的事物。

像是等待捷運進站的時候,我總期待著下車的乘客從我面前經過的瞬間,那時候空氣中的分子會挾帶著每個人的氣味撲鼻而來,讓我一一認識這些陌生的人們。

但是最近,我對一種氣味嚴重過敏,讓我延續著清晨起床後的鼻水不止與搔癢不適,甚至讓我噴嚏連連。它聞起來讓我感到恐懼,並帶有腐敗的感覺。而我們學校裡,便充滿了這種味道。

我就讀於北部某醫學大學,附設的醫院便緊臨著校園。

每天傍晚差不多放學後,和平常的大學校園一樣,球場上滿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有的打排球;有的馳騁在籃球場上;抑或有的擺動著身軀跳著動感的熱舞,大家無不盡情地奔跑跳動,揮灑青春該有的獨特氣息。

但是和平常大學校園不同的,是球場旁那一排楓樹蔭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們,他們來自緊臨著校園的附設醫院和安養院。

每到傍晚太陽快要下山前的這個時刻,他們便由外籍看護推著或是攙扶著,靜靜地聚集在球場旁,他們的出現沒有任何聲響,靜謐地各自保持不同的姿態,像是約好每天的這個時刻集合,目送白天的逝去。若這是影片拍攝現場,鏡頭從球場上轉移到老人們這邊時,便轉為慢動作重播,時間嘎然而止,畫面停格。

這其實是很突兀的,他們完完全全地和球場上的人們形成強烈的對比,從球場上往老人們所處的地方看去,彷彿那邊的空氣是凍結的,無聲且冷清,你會懷疑自己正在觀賞一齣老舊的黑白默劇,這無聲的場景就像梵谷自畫像裡失去的那隻耳朵一般,總是吸引著我的目光。

後來我試著假裝散步似地接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經查覺過我的出現),發現他們大多都已失智並且行動不良。有的彷彿害怕什麼似地,手腳不停顫抖;或是插著鼻胃管,無法自己進食;有的流著口水,張著合不攏的嘴發出怪異的笑聲,甚至有的根本就是閉著眼睛的。

特別的是,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總會有一股氣味撲鼻而來,這其中夾雜著許多複雜的成分,包含著像是藥水味、尿騷味,還有一種小時後被爺爺抱著的時候,從他頸肩聞到的味道。從這些紛亂混雜的味道中,一種腐敗的感覺向我襲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最近我的鼻子感到過敏的原因了,而且總是充滿著一種莫名的虛萎感。

後來我才想起,父親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在病房裡聞到的氣味,好像也是這種感覺。

其實從父親生病以後,那股令我感到恐懼與虛萎的氣味,便慢慢地在家裡擴散開來。我記得那時是我十八歲生日前的那個夏天,父親被診斷出罹患了鼻咽癌,之後便展開一連串的治療,一包又一包的藥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從桌上蔓延到父親的床邊。

從此之後,每天放學回家撲鼻而來的不再是垂涎的飯菜香,而是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藥草味,彷彿趁機提醒著我父親罹病的事實,以及今天母親又跟著村子裡的某人去山裡採了治百病的草藥祕方。

那段日子,家中充斥著這些折磨人的味道,像是陰魂不散的惡靈一般,這股味道逐漸滲入家裡每個角落,客廳、書房、床單與衣物,通通無一倖免。每天早上我和父親道別上學去後,便開始害怕會不會有一天當父親離開了我的視線時,躺在床上的他便會被這永無止境的怪味包圍、淹沒,然後深沉而寂靜地睡去,不再醒來……

其實父親的病情一度好轉,不過後來癌細胞卻轉移到更難處理的腦部,被癌細胞攻佔的腦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只能躺在病床上任人擺佈,我總能夠感覺一向不認輸的父親心中那無盡的,頹敗的無奈。

之後不久我便北上讀書,久久才能回去探望一次父親。而幾個禮拜未見,卻看到父親由原本壯碩的身軀變得骨瘦如柴,那種不捨的感覺總讓自以為堅強的我,在回到台北後的無數個夜晚裡,潸然淚下。

「當我們意識到年輕的時候,彷彿已經開始漸漸地老去。」

一次偶然的機會,觀賞一部敘述關於蘭嶼獨居老人的紀錄片:在蘭嶼,因為害怕年老的晦氣會影響子孫的健康,黥面的老人們會要求子女為他們蓋一間臨時的矮屋,然後獨自住在裡頭,朝夕更替,獨自等待死亡的來臨。我記得很久以前也聽過類似的故事,老人們不希望成為子女的負擔,便要求子女用大竹簍將他們背到深山裡──老人將自己棄置,等待世界的回收。

而獨居的結果卻讓原本生活能力較低的老人更加無助,攝影者發現老人們時,潮濕的臨時矮屋裡,充斥著饖物的氣味,被飢餓包圍的他們,身上僅裹著一條破舊的棉被在地上蠕動著,身上長滿褥瘡,流著惡臭的膿瘍。

我還記得在偌大的禮堂裡看到那一幕時,淚水就這樣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片中被訪問的老人們都說他們是自願獨居的,但是誰又喜歡孤獨呢?雖是出於自願,但還不是因為害怕年老的自己終將成為年輕一輩的贅物,拖累了所愛的人。我還記得片中的義工要去幫獨居的老人擦澡時,老人笑笑地拒絕了,因為老人們説自己身上的晦氣會讓義工們生病,這樣不好。

「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

後來母親告訴我,我才知道,父親生前也說過同樣的話。其實很難想像生病的父親有多麼的痛苦,那是包括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煎熬,害怕未知的病情發展;更害怕成為壓垮家中經濟的最後稻草。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次父親在醫院的走廊上,因為放射線治療的頭痛而大聲哀嚎,完全不顧旁人的嘶吼著,當下在旁陪伴的我,感到既心疼又害怕。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子的,我抱著父親安慰著,像哄騙小孩那樣:「忍耐一下,等一下就不痛了,忍耐一點喔。」我感覺已經很久未曾與父親如此親近,一瞬間,那股熟悉且刺鼻的氣味在我毫無防備之下衝擊鼻腔黏膜,夾雜著藥水味與尿騷味,還有一種襲向內心令人虛萎的感覺,於是,我的噴嚏聲油然而生,巨大的聲響逐漸壓制了走廊上父親的哀嚎。

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的身體,同樣地,像球場旁那群老人一般,早已經被那股氣味深深地禁錮了,一向在我眼中如堅固高牆般的父親,在疾病的無情啃噬之下,竟是如此地脆弱與不堪。

父親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看到病床上的父親,是很久以前躺在加護病房裡的爺爺,父親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兩頰凹陷,頭髮灰白(有些區域已經因為化療而所剩無幾),那時候我才漸漸意識到,讓人變老的不只是時間,還有病痛的折磨。

「其實我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們只是害怕老去之後剩下殘破不堪的身軀。」在醫院的雜誌書報上曾經讀過人們談論死亡時所言。

我還記得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曾經憂患地問著哥哥,如果爺爺死掉了怎麼辦?死掉就死掉了啊,能怎麼辦。那時候我還覺得哥哥很無情,為什麼可以回答的這麼輕快。不過後來經歷了爺爺和父親的死亡後,我才知道,這種豁達是有其存在之必要的,親人逝去之後所留下的空缺,或許就讓它保持著空白就好。

不過也許是我們都還太年輕了,對於生命中必須經歷的過程,仍舊感到不安和困惑。老了之後,我們好像勢必會成為一種負擔,年老產生的疾病不斷吸取家中快樂的泉源,失去了年輕的氣息,我們只能枯坐著等待生命的油燈消耗殆盡。

大二下的時候,開始接觸到大體解剖的課程,第一堂課便是幫大體老師刷洗身體並清除毛髮。首先必須先打開福馬林槽將大體老師搬至解剖台上,再將大體老師身上所纏繞的紗布解開。那一刻在醫學的道路上是神聖且震撼的,紗布解開的瞬間,直灌入鼻的氣味彷彿又喚起了我的記憶,然而這次卻是另一種全新的味道,更加刺鼻與了無生氣。

「每一個大體老師都代表著無私的愛與奉獻。」一旁指導的老師在我們刷洗時一邊說著。在刷洗大體老師身體的過程中,我的腦中不斷盤繞著關於年老、疾病和死亡的思緒,然而最後我的嗅覺慢慢習慣了這股氣味,而不再過敏猛打噴嚏。

清洗完後,我們必須將大體老師重新覆上紗布,再加上一層塑膠布隔絕空氣,之後,所有的人圍在大體老師身邊,向祂敬禮並道謝。生者與死者,在同一個空間中存在著,微風從窗外吹拂進來,原本濃厚的福馬林氣味逐漸消散。於是當下對於死亡,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層意義──它離我們很遠,卻又近在眼前。

我不知道還擁有許多青春時光的我,該不該對於年老、疾病還有死亡,感到如此的害怕和恐懼。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我會和球場邊的老人一般,眼神中充滿了空洞和無奈,對於明天不再有任何的期待,茫然的未來迴盪著沒有回音的孤寂;我只是害怕有一天當我變成風中殘燭,成為仍舊不停運轉的世界中一具只會呼吸吐納的臭皮囊,然後不斷釋放出令人作嘔的味道。那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

也許,那還需要時間讓我慢慢去熟悉和體會,關於生命旅程中,不斷腐朽的氣味。


第二屆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 散文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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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作者能夠注意到這種死亡的氣味,或者說是「老」的氣味,很特別。從文字上可以感覺出作者的細膩及觀察入微,很精確的表現出這種味道。有某些段落讀來令人感觸良多,例如:「『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後來母親告訴我……」。整篇文章深度足夠,感情豐富,閱讀起來很真實,尤其歲數大了的人(評審老師指自己),特別有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