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3日 星期一

自己的抉擇

我的頭髮很短
髮尾容易打結

睡眠不深
兩好三壞
但整齊排列著夢

冷的時候躲在
公車身旁蒸著熱氣
還能感覺溫暖

他們談論許多
終於是大人的話題
覺得一陣寒意

而我只想做一個價值觀
看得比價格
更重要的人

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陪你變老


終究你將忘記我
名字、長相,令人擔憂的我的人生
失去了思考和語言
返家路線異常遙遠
尋常午後的庭院變得陌生
回憶出現時差:過期帳單、愛吃的菜
去年許下身體健康的願

讓我們立一個約:
「切莫看輕自己,
終將在世間默默地消逝。」
送你去上課,拇指蓋章
說好晚點接你:聽老師的話
交一些朋友;不要眼巴巴等著我
像小時候等你在校門口

為你挑選軟爛時蔬
均衡飲食;按時吃藥
適時鬆軟筋骨。能動的時候
就不讓自己靜靜坐著──
發獃倒數餘後的時光
好好善待自己
像你一直以來愛著我

終將我們一起面對
經常造訪的無眠、失控的排泄
一起溫習錯亂的時序
夜裡總有無法抑止的孤獨
暗湧襲來打落規律日常
沉入最深的海裡讓我們成為彼此的網
拉住萎弛的肉身,攔下
共度的美好晨光

絢爛大爆炸時代遠去
時間是亙古的老朽
無法與你走到最終,但願靜靜地
陪你一起變老




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

放心的人



電腦上撥放著顱顏部的X光片,黑白螢幕多了好幾處亮白突兀的影像,從形狀可輕易判斷出是眾多骨釘、骨板;下顎骨還有明顯的斷裂痕跡,也勉強地被人造的金屬固定著。眼前的患者若不是被完整的皮肉包覆,很難想像底下曾經如此地支離破碎。

年輕患者K年紀與我相仿,半邊臉頰明顯凹陷,喉下鎖骨間可看見氣切口癒合痕跡;行動上遲鈍許多,說話也總是不連續的句子,但對話起來感覺仍是一個有禮貌的孩子。K進出我的診間多次,為的是顎骨斷裂傷到了牙齒──原本應該堅硬完整的齒根,因為持續地發炎,被吃出了凹凸不平的窟窿。

診療結束後,趁著K去洗手間的空檔,和陪同前來的K的母親談起──原來是騎機車在陽明山上出了車禍,撞到電線桿,當下幾近毀容──後來K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好幾個月,昏迷指數只有3,和K的父親彼此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能因為年輕,後來K奇蹟似地甦醒,恢復了行動,並進行好幾次整形手術,才恢復到目前尚稱完整的樣貌。

「事情遇到了,還是得陪他一起走過啊……」K的母親說。那時主治醫師要她不要將K送到養護中心;居家自己照顧,患者熟悉環境,復原也會更快。有工作在身的她,於是每兩個小時就請假回家一趟,幫K換上乾淨的尿布。K的母親講來如此浮雲白霧,我卻聽得秤砣心沉甸甸。

「不像你們,都不用令人操心。」K的母親淡淡地說。

是這樣嗎?我撫摸右手臂上巨大的傷疤,想起小時候到工廠幫忙,因為貪玩的緣故,一不小心,整隻右手被機器拖了進去,喀拉喀拉卡在關節處機器才停下來。當時父親看到後急忙關上電源,將機器用力撬開,我的手被拯救出來時,早已像是經過榨汁機的甘蔗一般,爆裂出一個大洞。

往醫院的路上,我還記得母親抱著我在父親車子後座,我將手臂半高舉,想讓血流緩慢下來。異常冷靜的我,路途中不停看著手臂上的破洞裡,黃色的脂肪組織和藍紅色的血管肌肉,恐懼此刻遠遠勝過了疼痛。後來父親告訴我,母親在我送進手術室縫合的時候,就昏倒在急診室了。

或許是年紀小骨頭還軟,後來除了留下蟒狀的疤,以及較無力氣之外,比起左手,右手的動作仍算靈活。但事後想起來,母親當時在急診室昏厥過去,究竟是驚嚇過度,還是太過於擔心我未來可能就要截去了手臂?往後的日子該如何面對,終究超過了當時的想像。

父親離開後,便少了一個人的擔心;在外生活跌跌撞撞,每次打電話回家,也總是報喜不報憂,為的是不讓母親擔憂。但這樣真的就能夠做一個讓人放心的人嗎?即使幾近而立,看待事物仍無法瞻前顧後;時常莽莽撞撞,得罪了他人。成為醫者之後,在日趨險峻的醫療場域浮浮沉沉,有時被患者詢問年紀,一開始喜形於色,自詡是保養得宜;後來經過側面了解,原來大多是對於年輕醫師經驗不足的不放心。

因此常常為了扳回一城,在看診時總是表現出過分的專業姿態,嘗試說服對方;但與神色自若、談笑風生的老教授們比起來,生澀的語調及閃爍的眼神,是否更加暴露出自己其實缺乏著自信。我們常花許多時間傾聽與了解患者的主訴與病徵,時常想著,在患者眼裡,自己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會是一個能夠讓人放心的醫師嗎?

K從洗手間沿著長長的走廊向我走來,步行的樣態仍略顯顛簸,眼神看著我和他的母親,視線卻飄忽著。我替K安排了六個月的定期回診,一邊寫著約診卡片,彷彿與自己勉勵般地對K說:「要加油喔!」期待著半年之後,我們都能夠成為一個更令人放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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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7  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