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8日 星期二

天光

折完手上的蓮花,抬頭看見一隻黑貓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瞪大的雙眼向藍白相間的棚子這邊掃視,彷彿想靠近探訪在這小村落的深夜裡,難得的燈火通明。然而,黑貓並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裡,牠是不受歡迎的──我起身拿起掃帚,準備前去追趕那幾乎與夜色混為一體的生物。

這時母親從客廳推門出來,對我說:「別追了,去睡罷,下半夜換我來守……」突然間,一些往事猶如落葉,訴說著歷歷情節,彷彿不久前才發生似地飄落心頭……



入秋後的某個夜晚,台北下起了傾盆大雨。氣象報告並未發布颱風或是大雨特報,但斗大的雨滴便無來由地如瀑布般狂瀉而下,澆灌整個台北城,也淋得剛家教結束回到租屋處的我,一身溼透。

稍作清洗後,坐在床沿聽著窗外發飆的雨聲,總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發生,心頭感覺悶悶的。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沒預期這麼晚了還有人來電,驚慌之餘連忙接起,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遠方急切地傳來。

原來是外婆腹部嚴重絞痛,母親連夜開車將外婆帶往台中榮總掛急診。「現在呢,情況還好嗎?」我不禁焦急地詢問起外婆的病況。

一直以來只知道外婆的身體不好,斷斷續續服用著一些藥物,降血壓的、控制血糖的、筋骨酸痛的,一包包的藥袋像是廢棄荒地叢生的雜草,在外婆日漸衰頹的身邊蔓延開來。

外婆與外公住在台中靠海的一個小村落,我只記得每次到外婆家必須先通過一條長長的道路,路的兩旁盡是綠油油的稻田;愈往道路的盡頭走去,海便悄悄地露出臉來,運氣好一點,還可以看到大船在附近海域悠閒地漂動著。而當道路的兩旁開始出現住家時,之後便是一大群的低矮平房聚集成群,互相挨著對方,形成獨立於世的天地。

我知道,路的盡頭,外婆家就在那裡了。

前些日子與母親回台中時,聽外婆說最近總是特別疲累,吃不下飯,叫來村裡的醫生挨了幾針,也就沒事了。沒想到這幾天突然嘔吐不停,且肚子腫脹難耐,這才在夜裡趕緊打電話給母親。

「是胰臟癌,醫生說已經拖了好久了。」從電話那頭,母親緩緩道出外婆的病情,雖然母親講得平淡,但其實可以感覺到語氣中即將潰堤的音調。

彷彿人生必須經歷一些輪迴似的安排,那無奈的經歷總是一再地來過。

父親兩年前過世後,母親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回到生活的正軌,照顧父親臥病在床的上千個日子裡,不停地消磨著母親的睡眠、青春以及對於未來的想像。每次與母親通電話述及父親的病情時,我總能夠感覺那鹹苦的滋味滑落母親雙頰,從話筒的那一端漫進我的房間。

「天氣比較冷了,你早晚要多穿衣服,外婆的事你別擔心。」母親彷彿接力賽跑般,接棒著一次又一次親人罹癌的衝擊,我感覺到她的胸口灼熱地煎熬著,似乎要爆發了,於是趕緊安慰起母親的情緒。但能說的話不多,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字句安撫著,以及囑咐她自己身體也要照顧好之類的話。

掛斷電話之後,當下我便決定返回台中。反正隔日無課,幫母親分擔個幾個小時看顧外婆的時間也好。讓母親回家補個眠,或是準備一些匆忙之間未備齊的盥洗用具,多個人總是有個照應。無奈外頭仍是大雨不停,像是作對般地不肯停歇。於是我只能硬著頭皮撐起傘,走入墨色的夜,攔了輛計程車便往台北車站而去,準備搭往台中的客運末班車。

客運搖晃,像是在夜裡緩緩前進的小船。

混亂的思緒中,外婆終年彎傾的身影不停在我腦中徘徊。聽母親說,外婆小時候在河邊洗衣時,不慎被一旁的落石砸中脊椎,之後行走便只能略微駝背,無法挺直身軀。外婆與外公育有三男兩女,母親排行第四,大舅與二舅在外地工作,鮮少回家;阿姨遠嫁至日本,更是一年見不到幾次面;最小的舅舅因為年輕時車禍傷及腦部,至今仍無法言語且行動不便。母親與父親結婚後,照顧小舅舅的重擔便由外公與外婆一肩挑起。

客運經過車站附近一間新開幕的購物商場時,我想起外公與外婆的雜貨店。他們在鄉下守著一間小小的古老雜貨店,賣些冷飲、餅乾,還有裝在透明的塑膠桶子裡,一個只要一塊錢的糖果。村子裡沒有便利商店也沒有大賣場,外公與外婆的雜貨店於是成為村裡柴米油鹽以及三姑六婆的集散地。雜貨店旁便是村子裡唯一的媽祖廟。每次回去的時候,遠遠地便可以看見廟前的空地聚集著村裡的人們,在那兒聊天、泡茶,閒話家常。

每當外婆得知母親要回娘家的時候,總會先到市場切一盤香嫩的燒鴨,然後滷一鍋又香又軟爛的豬腳、炒幾盤可口的青菜,還有燉煮酒香味濃厚的雞湯,準備得極為豐盛。

到外婆家後,我最愛跑到附近看海,從外婆家的廚房後門往海的方向走,就可以一路跑上堤防,看海面上作業的船隻;看陽光曬得海面波光粼粼,然後一邊等著外婆在廚房對著站在堤防吹風的我大喊,要我回去吃飯。

在客運上稍微瞇眼睡過一回之後,也就到了台中,差不多是午夜場電影播映結束的時間。下車時,早有幾輛不寐的計程車在等著,與司機詢問後便搭上車往榮總前去。不是要趕赴什麼重要的約會或是計畫中的旅行,只是希望能在無助的母親身邊陪著,看看外婆,怕她們像骨牌一般,就要一個接著一個倒下了。

一進到急診大廳,走廊上擠滿了患者、家屬,以及為數眾多的活動病床,靠著牆整齊地排成相對的兩列。深夜的急診室是在嘈雜中企圖保持靜謐與和諧的地方。遠遠地,我便看到外婆躺在其中一台病床上熟睡,母親則靠在旁邊的椅子上打著盹。我站在旁邊望著這樣一幅景象許久,才向前搖醒母親。

「怎麼來了?一段路這麼遠,不是跟你說沒關係嗎?」母親帶著點責備的溫柔口氣問我。

「反正明天沒課嘛,回來看看外婆也好。」

母親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回來,但我知道,她心裡是需要有個依靠的。雖然母親最後總是可以在每一場暴雨過後,勇敢地面對一切,但我只是希望可以適時地為她撐把小傘,擋下一點風雨也好。

白色病床上的外婆仍熟睡著,我發現彷彿好久不見外婆似的,感覺外婆突然間一夜白髮。外婆的面色略顯蠟黃,雖然有時皺著眉頭,但仍一如全天下所有的外婆,同樣讓我感覺慈祥。只是此時外婆的肚皮上多了條塑膠管子,連接著一個透明的收集袋,裡頭流淌著黃色的液體。母親說,折騰了一整天了,肚子裡都是腹水,疼得很,坐也不是,躺著也不好。沒有空的病房,只能在這邊乾等,剛剛護士小姐加了點嗎啡才睡過去而已。

於是趁著外婆仍熟睡,我告訴母親:「回家睡一會兒吧,下半夜換我來守。」之後我便催促母親收拾東西,早上再過來就好,反正我在客運上也睡過了一回,現在精神正好。於是母親交代我一些瑣碎細項之後,便帶著一些需要換洗的衣物離去。

目送母親離去,我漸漸了解,關於這樣一個難捱的年代,母親略駝的背影所代表的堅忍與偉大。

深夜的醫院假裝是睡著了,但急診室卻永遠遲遲無法順利入眠。

病房永遠不足,沒有特權沒有人脈關係的平民我們,只能暫時棲身於走廊上以簡單布簾隔成的臨時病床,等待空的病房。毫無隔音可言的空間,傳來熟睡的打呼聲以及陣發性的病痛呻吟,彷彿大家因為身體的病痛,而聚集於此互相勉勵,為彼此打氣。

我看著外婆隨著呼吸微微顫動的身軀,年老的痕跡完完全全地在外婆的身上留下印記。一道道歲月雕鑿的皺紋佈滿外婆的臉龐;無法順利排泄的體液蓄積於腹部,使外婆像是懷胎十月的孕婦,整個肚子腫脹不堪。從肚子接出的管子不停地將腹水排出,但同時又必須不斷補充點滴來維持身體的衡定,如此反覆無謂卻又必須,像是欲藉此將體內污穢的病菌沖刷而去,卻徒勞無功。

母親走後不久,我看著不停從外婆腹邊流洩而出的液體,突然一陣半夜的飢餓感從我的腹部如潮水般襲來。於是幫外婆將散落的被子拉好,並請隔壁床的阿姨幫我照會一下,便往急診室外頭走去,尋覓一間永不打烊的便利商店。

走出急診室大門之後,街道上冷冷清清,兩旁的路燈獨自並立著,發出昏黃的微光。附近停了幾輛賣早餐的小發財車,不過現在時間尚早,似乎還在準備,連招牌都尚未擺出來。遠方的天空已不再是墨黑色的,朦朧間,遠方露出一陣青光。或許再過不久,魚肚白便會緩緩顯露,新的一天就要來臨。這街上應該又會開始活絡起來,不似現在這般了無生氣。

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隨便挑了兩個冰冷的飯糰和一瓶牛奶,雖然不知道外婆吃不吃的下,但是想到外婆的肚子雖然鼓漲著,但那裡頭除了黃色的液體之外,或許沒有其他可供消化的東西了罷。於是順便幫外婆買了皮蛋瘦肉粥,付了錢後便快步返回急診室。

回到外婆身邊時,外婆正微微睜開雙眼,帶著些許空洞且迷茫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嗎啡的作用或是真的被腹痛折騰過了頭,對於我的出現,外婆並沒有感到特別訝異。

「阿嬤,我小光啦。」我喚著外婆並詢問他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

「恁返來阿喔。現在甘阿未天光?」或許昏睡讓外婆喪失了時差,外婆虛弱地向我詢問時間。

「阿未啦,恁擱多睏一時啦。」我安撫著外婆並希望他多休息一會兒。

「唉,睏咁有效?安怎睏攏睏未到天光……」

說完不久,外婆又迷迷濛濛地闔上了雙眼。長夜漫漫,對於病患與照顧者而言,對抗病魔的過程猶如馬拉松,考驗著兩者的體力與耐力;消磨彼此的光陰與對生命抱持的樂觀。病情如有起色,那便像天邊露出了曙光,令人精神大振;反之若是每況愈下,則如沙漏般,一點一滴將病者與生者的希望流向更深更沉的黑暗深淵。

我在與周公打交道的同時,母親適時地出現了。看著母親浮腫帶青的眼袋,似乎透露著夜裡欲休息卻又輾轉反側的睡眠。與母親交談幾句後不久,母親便催促我搭車返回台北,趕赴下午的課堂。

「下次別再突然跑回來了,課業顧好要緊。」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聽著母親甜蜜的告誡。

然而,在那之後,與外婆相見已過數日。見面時,我帶著無限的悲傷;而外婆已化成靈堂上的一張黑白照片。


我告訴母親,很快就回來,便向黑貓瞪視的方向奔去,手搖掃帚大聲斥喝。貓本性機警,連忙倉皇逃離。這時,我才發現──滿天的黑色佈景已悄悄撤下,換成閃爍青白光澤的綢絲,從遠方鋪天蓋地而來。村外的山頭射出幾道金光,灑下滿地的金粉,使得整個村子的屋頂微微發亮。


或許,就像晝夜的更替──長夜已盡,旭日來臨。外婆被困在病床上的靈魂,終於度過了漫漫長夜,在天亮的時刻醒來,一身無病痛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或許,對於母親而言,憂鬱且夜夜失眠的天色,也悄悄地露出了魚肚白,在接替而來的日子裡,逐漸光亮起來。



《2010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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