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愛的無用論


想成為一道光
照射熟睡的房間
你是翻身揚起的灰塵
我就在你身體裡面

想帶著你往黑洞靠近
讓時間變慢一些
過去和未來本是狡詐的幻象
有你共存的時光
我多麼害怕一個人老

隱身的戀愛如何
催促冰河時代前來
分裂飛掠的彗核
落入彼此肥沃心地
他們之中有人說
(你們的)愛,招致毀滅

(我們的)愛並不富有,愛使我
貧窮,甚至一無所有。
但我是多麼需要
這些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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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3 自由副刊


2016年11月30日 星期三

站在詩壇的邊緣呼喊愛情/阿布


寫作根源於每個人的生命,是相當私人的事,無論現實生活中以何營生都可以成為很好的作家;但身為文學與其他學科的混血兒之一,我無可避免的對和我有類似背景的寫作者投以額外的關注。因為並非人文學科出身,當旁人說起那些某某主義、那些羅蘭巴特、海德格、漢娜鄂蘭、蘇珊桑塔格的人名時,總隔著一層陌生的雲霧;相對的,如果在文章裡看到癌症或是鼻胃管等等醫學意象,難免會眼睛為之一亮,距離拉近了幾分。那是一種身在異鄉的尋常酒館,忽然耳際傳來熟悉口音一般,揮之不去的鄉愁。

因此,當張耀仁(那時候還不叫張光仁)的名字出現在2011年的聯合報文學獎金榜時,自然而然的吸引了我的目光。在那首美得讓人想哭的詩〈在戀人的房間裡〉以外,我特別注意到了背後的作者:和我年齡相近、同為中部人、以及類似的北上學醫的求學背景。

雖然同為醫學支流,但醫學系與牙醫系從大學入學起就已經分家,對於這門遠房親戚般的學科,醫師大多抱著生疏的拘謹,以及一些些好奇。在大醫院裡,我們與牙醫的接觸通常建立在會診之上,以及偶爾閒談中流傳的「牙醫開業多好賺」之類鄉野傳奇般的八卦。但幸好張光仁也寫散文,他的散文帶我們進入平時神秘的牙科診間,讓我們得以窺探牙醫師戴著外科口罩底下的生活日常。

但比起散文,我們更常用詩來認識張光仁。他的詩很少提到牙醫師那部分的生活,寫詩的他收起診間的那些冰冷的器械,情願獻身在詩裡做一個愛情的密教徒。即使不去特意描寫,他的身影還是如同一個仔細的牙醫師,刮除日常生活堆積的齒垢,耐心的用文字填補那些蛀蝕的孔洞。

這本詩集有許多詩是寫給「你」的,是寫給「戀人」或「愛人」的。但「你」是誰呢?是賃居於城市一隅、與作者共享一個私密的房間的人嗎?是當這個國家如舊時代的列車背離我們而去時,在警棍的黑雨之間互相扶持著的人嗎?還是出現在夢裡,帶領作者探尋心湖的旅人呢?

詩裡面的戀人面孔模糊,大多只見背影,反而詩人自身的形象愈發清晰。有時候幾乎要相信,這些情詩不僅僅是寫給「你」的,而是寫給從未在詩中出現的「我」的。如對鏡自語,最好的戀人形象往往來自於自身那些尚未被意識探索的部分。訴說的對象除了是「戀人」、是「父親」、甚至「世界」以外,詩人在詩中嘗試對話的,最終往往是詩人自己。詩就像是最初的那個「房間」,房間裡的任何布置、音樂、甚至連種植的盆栽,都是從自己心中投影出來的。在那樣的房間裡,時間從過去的遠方而來,帶著我們的記憶,如風穿梭而過。

在一切最終都煙消雲散之際,作為一種抵抗,愛是我們能動用的唯一的伎倆。詩裡已經反覆述說過了:因為愛,這個世界才得以被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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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文訊》雜誌2016年12月號

2016年11月29日 星期二

不願讓你知道我正醒著


想假裝自己正安安靜靜地漂流
夢是一條重汙染的河
慎重地關燈並拉上窗簾
躺在睡眠的出海口
對充滿生機的溼地滿懷抱歉

想忘記我們前一刻撕裂彼此的語言
那麼厭世地愛著
卻又恨意充滿地挽留
想讓你摸摸我額頭
擔心我痛著並不快樂

想囈語般回答
眼神迷濛感覺你雙手
踮著尖像一隻貓
走過我身上的高塔與溝壑
圍牆和溪流

不願讓你知道我正醒著
想自私地一個人
傾聽你的所有
想告訴你別人都說
我們是那種很碎
邊卻很整齊的人

親愛的世界我好困惑


今日萬里無雲
風吹來感到清澈
遠方有人急切呼喊
勵志的語言卻瀰漫一股濃濃的厭世感
試圖阻止暗地裡難過的人哭
他們說:「我愛你;但你
不能愛人。」

要怎麼拆解作答
那些非關自己的難題
親愛的世界,我好困惑
想安安靜靜地愛一個人
寂寞能有人擁抱
快樂時陪著笑
不開心就大聲地說
那就是我,心裡永遠的第三個願

他們不會知道:
今日的宣告與辯論是一把最鋒利的劍
刺進最最孤獨的心臟
所有的眠夢都已成灰
順著你折射而來的微光便能看見
白色是七彩的總和


2016年9月27日 星期二

痱子


時序入秋,但新聞卻屢屢提醒著炎夏的高溫──「今夏氣溫破紀錄,柏油路都融化!」、「2016年,史上最熱的一年!」──但其實根本不需要播報員的大聲疾呼,汗如雨下的日常,每分每秒提醒著我們熱浪來襲和溫室效應。但是汗流浹背的時候,我們只能跟北極熊說抱歉;對海平面的水位暫時失憶,像攀附汪洋中的浮木般躲進冷氣房裡享受清涼。

回想近期對於炎熱的深刻記憶約莫在當兵時,我是在酷熱的八月於太陽直射北回歸線通過的嘉義新訓──即使入營前一個月便已戒除空調提早適應──但每天穿著厚重的迷彩軍服,在盛夏的水泥地上出操,衣服從淺綠迷彩因為吸飽了汗水變成深綠迷彩;不久被陽光和熱風穿乾後又變回淺綠迷彩。一日之中,衣服的顏色變換數次,漸漸浮現析出白色的鹽漬,有時集合時放眼望去,就像一畝畝的人體曬鹽場。

到了夜晚就寢時,和小哥費玉清互道一聲晚安,寢室天花板上的旋轉風扇間斷地送來熱風,覺得自己躺在床上像快被烘乾的美味肉乾。學長傳授的密技是在竹蓆上和全身灑滿含薄荷的新訓聖品「嬌娃爽身粉」──據說體溫可急速下降到足以讓人打冷顫──但學長的話還是聽聽就好,怕熱的我仍感到業火焚身。所幸在上床前便備妥濕毛巾,熄燈後拿出來披覆全身,等冷毛巾被身體加溫成熱毛巾後再反過來覆蓋,在毛巾復又溫熱前期待和自己明天見,許多個夜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輾轉難眠的燒燙傷患者。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整個連上的弟兄身上竟然都長滿了痱子,就像書上寫的:「密如撒粟,尖如芒刺」令人癢痛難耐。這下不得了,怕事情鬧大,連上長官急忙統計人數,沒想到整個新訓四個連的新兵都有相同症頭。最後派來遊覽車,一車一車送到附近的醫院看診拿藥擦。後來回想起來,那一個看診的下午,醫院候診區的冷氣是新訓記憶裡最美好的溫度……

人果然是適應的動物。痱子來得快也去得快,放了幾天的結訓假後,原本佈滿胳臂窩、腰間和大腿鼠蹊的一顆顆紅疹子,便也消失殆盡,只剩數個暗褐色的硬痂。或許只是過渡期,身體為了適應新環境而發生了變化。說也奇怪,疹子發過了一回,下部隊後就再也沒有長過。

退伍後順利考上住院醫師到醫院工作,醫院就像一座巨大的溫室,終年保持著合宜的溫度。或許從事醫療業的好處之一,就是不必在烈日下奔波或工作。每次看到西裝畢挺的業務員,騎車在路上蒸著熱風,熱脹的脖子上緊縛著領帶;工地裡戴著安全帽,全身被曬得皮膚黝黑的工人,連午休也只能在樹蔭下躲毒辣的太陽;甚至是醫院外每天視死如歸地趴在滾燙柏油馬路旁的乞討者──便默默慶幸著自己還能夠在冷氣房裡工作,享受著適宜的氣候。

幾次患者匆匆趕到,大汗淋漓,一坐上診療椅便說,你們冷氣還真強。

近年為強調節能減碳,公共場所常把空調的溫度提高,26度甚至28度的室溫,只要人一多,譬如尖峰上下班的捷運上,整個列車就像是氤氳蒸騰的移動烤箱。然而,醫療院所為提供舒適環境、避免病菌孳生等原因,雖同樣是公共場所,空調溫度卻不得不降低許多,有時開刀房裡甚至得更低個幾度,醫護人員怕冷的還要加上一件外套。

因此,久而久之,在醫院的生活便容易感覺炎熱是暫時的,可能是上班途中、午休時去買吃的路上,反正只要忍過一下子,回到空調充滿的室內,就是安全地帶。

但有時不禁想著,那些在戶外沒有冷氣空調工作的人,真的受得了嗎?一段時間,下班回家經過市場,我喜歡光顧一家老婦經營的麵攤,攤子無店面,就據著路旁劃設出的格子而立,有遮陽擋雨的騎樓已是奢侈,更遑論冷氣空調──小本經營的麵攤本無力負擔清涼帶來的電費。每次看著麵攤上的熱煙,都讓我覺得整個暑日幾近燃燒。

某日我望著老婦額上豆大的汗珠,不禁了無新意地攀談起:「這天氣實在熱哦!」老婦一邊幫我盛著最愛的竹筍排骨湯,邊捲起袖套說,「熱啊!你看,長滿了痱子。」胳臂上果真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扶搖直上看不到盡頭,那些又刺又癢的疹子在溼透的衣服布料裡被汗水餵養著,或許在夏天過去前都還死不了。

在還小的時候,父母總是在家裡的鐵皮工廠裡不分晝夜工作著,夏日的鐵皮工廠適合悶煮,父母是快熟透的食材,熱烘烘的流籠更是火上加油。許多個夏日,巨大的工業電扇吹拂下有他們辛勤工作的身影,時逢出貨日,更得大汗涔涔地搬著一箱又一箱的貨物上下車。他們總是要我認真讀書,以後別和他們一樣辛苦做工。後來我才了解,那不是對於工作的貴賤之分;而是不忍我們在將來和他們一樣吃苦。

因此在往後的工作裡,即使常有心煩意亂、崩潰倦勤時刻,我始終珍惜著這些心理還能承受的痛苦,比起身體受的煎熬及燥熱,都算還過得去的事。

此刻我坐在三樓靠窗的診間,趁著助理準備器械或是等患者起身漱口的空檔,望向窗外──車水馬龍的市民大道和復興南路交叉路口,即使臨近下班時段,陽光仍是亮晃晃,人們在海市蜃樓般的東區街上來來往往。想到再過不久就要中秋,吃過月餅後,日子或將變得涼爽些許。那些在外辛苦工作的人們,身上的疹子也要逐漸淡去,留下紀念勞動的斑點。

2016-09-28 自由時報副刊

2016年9月25日 星期日

明日的蛋餅


自己從小開始就喜歡吃蛋餅。

有一陣子,新聞報導許多早餐店的衛生問題,室友於是關心起我每天早餐都吃些什麼?「玉米蛋餅。」昨天呢?「培根蛋餅。」那前天呢?「火腿蛋餅,雙蛋!」怎麼可能每天都吃蛋餅,可以吃一些吐司啊、漢堡啊!為什麼要一直吃蛋餅呢?

面對室友的質問,關於蛋餅的記憶或許可追溯至小的時候。當時還不是西式早餐店林立的年代,我時常光顧家裡附近一家老太太開的中式早餐店。睡眼惺忪的早晨,時值國小的我站在老太太滾沸的平底油鍋旁,看她熟練地在白瓷碗裡舀進綠蔥末、打下雞蛋,右手持鐵湯匙嘎啦嘎啦地將蔥末與雞蛋攪勻後灑入鍋中──從蛋液冒泡的程度便可以了解那油鍋的熾熱溫度──在尚未回過神來時,老太太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蛋液以餅皮覆蓋,讓它們在最適合的時機與溫度融為一體。

整個過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接下來老太太會絲毫不感覺到燙地徒手以左手作為支點,右手持L型的煎鏟,讓蛋餅展現一次完美的翻身。在寒冷的冬日清晨到了國小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著冒出熱呼呼白煙的蛋餅時,我總是想著老太太左手紅通通的油亮指尖。或許那就是我對於蛋餅溫暖形象的雛型記憶。

之後到台中讀書乃至於到上大學到台北念書,換過幾間不同的早餐店,也嘗試過不同口味與樣式的蛋餅。有些連鎖西式早餐店便宜行事,以SOP流程製作出來的蛋餅如蠟紙裹上蛋液,吃起來令人生氣,便不再光顧;反倒是一些自家經營的家庭式早餐店誠意十足,自備綠蔥末、特炒辣椒醬,精選餅皮(有些還是自己調製麵糊桿餅皮)。烹飪方式也下過功夫,有的會以熱油鍋逼煎出香氣;有的將餅捲起後還特地以乾煎台烘過幾分鐘,使蛋餅充分展現出蛋香、蔥香與餅香。每次買單,我都忍不住向煎台師傅行注目禮後才感激地離去。

因此後來在鯨向海的書中讀到關於初進醫院見習,那些「在冷颼颼的風霧中伴著鳥叫聲兀自發出鮮黃光芒的蛋餅」時,不禁有一種「他書遇故知」之感。自己擔任住院醫師時,每每為了趕赴八點的晨會,總是無法悠閒地坐在店裡享用熱騰騰的早餐。多次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總是擔憂著不透氣紙盒裡的蛋餅,原本酥脆的餅皮就要慢慢地萎軟下去。如果腳步慢一些,之後面對冷掉的蛋餅,那繁忙的一天將會失去美好的開始。

但其實印象中只吃過那麼一回的夢幻蛋餅,是在高中時,有一次到南投參加營隊,結束後的隔日搭車回家前,朋友帶我去吃的「水蛋餅」。因為過於久遠,只記得當時的蛋餅上淋滿勾芡的香甜醬汁,滿溢著蛋香,餅皮水嫩而Q彈並略帶焦香。雖與我後來喜歡的乾式脆皮蛋餅路線迥異,但令當時因為幾天的營隊生活疲憊至極的我,至今仍難以忘懷。

然而蛋餅不若其他的漢堡、吐司可以先把原料備妥,等客人點餐後迅速組合出餐;蛋餅得現點現做,才有辦法將配料、蛋液及餅皮完美融合,蛋餅宜內用不適合外帶。因此若貪懶,賴床個幾分鐘,便無暇等待得花時間現煎的蛋餅。只能拿些檯面上早做好的冰冷三明治,展開悲壯淒苦的一天。

蛋餅考驗著每日晨起的意志與心魔。而重複並不令我厭膩,每天的蛋餅使我幸福。因此我要早早睡了,為了精神飽滿的明日(與蛋餅)

2016年8月14日 星期日

一天

被捷運出口吐了出來
像一攤唾沫
又過了一天
並不是很清楚天色怎麼暗
或是一大早
為何精神奕奕地
走進來
想把每一天過得
像明天是世界末日
但每一天卻都像
世界末日
決定將自己打包
在路邊等待垃圾車來
感覺像個廢物
想把全身扔掉
卻突然發現自己
屬於不可回收的那一類

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爽約


一早就看到同事在診間晃蕩,看他迎面而來露出一臉無奈,不消說我也知道,又被病人放鴿子了。「爽約」或可列入牙醫師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前三名──前兩名分別是「牙痛才來」以及「不耐久候」──無論是補牙拔牙、磨牙咬模,或是更複雜的根管治療甚至牙周手術等,都是需要耗費許多時間與心力才能詳細治療。因此,牙科多採預約制。「預約」即「事先約定」之意:醫師根據每位患者病況不同,擬訂治療計畫,患者與醫師事先約定好,彼此將時間保留下來,為的是讓治療能夠完善。但一旦患者爽約,對醫師而言便感覺到內心的背叛,一通取消預約的電話也沒有,更是讓醫師懷抱著梁柱,任大水沖垮日常,於診間載浮載沉,幾乎要對人與人之間的約定失去了信心。

不時能夠從臉書上看到同為牙醫師的朋友抱怨,今天又被幾個病人放鳥了,覺得時間蒼蠅般嗡嗡飛走,人生有再多的春夏秋冬都感覺不夠。後來和同事歸納出幾個重點:退休無事的老先生、老奶奶最守時,平生已無大事,只為維持一口好牙而煩心。有的甚至前一天為慎重起見早早休息,因此總是一早準時報到,爽約機率微乎其微;然而,年輕紅男綠女最常爽約,總是有比看牙更重要的事,即便前一天託助理好心提醒,卻總能在約診時間過了許久後仍不接電話,彷彿大衛魔術,人間消失一般。此外,若電話那頭說,「已經出門好一陣子了」──表示才剛出門;若是「馬上到、馬上到」──那就還要半小時;若電話響了許久被按掉不接,那或許是真的快到診間了……

不過,慶幸的是,在爽約面前,無論是資深的主治醫師或是年輕的實習醫師,幾乎人人平等,或多或少都有被爽約的經驗。因此,時間一久,也比較能夠自我調適與釋懷,相信緣分這件事,莫強求。然而,在我心中總是相信人性本善,始終掛念著患者一定有比看牙更重要的事急需去處理──可能是錢包丟了、家裡的狗病了、門鎖壞了、路上塞車了──而無法依約前來。甚至個性多慮的我,在患者撥了好幾次的電話轉入語音信箱後,擔心會不會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聽見救護車聲咿呀咿呀穿越院區,令人坐立難安。

曾聽聞某學長曾為一高齡八九十的老太太製作全口假牙,經過好幾次的約診,總算來到裝上假牙的那一天,結果平日總是準時的老太太居然未出現,內心惴惴不安的學長打電話到患者家裡詢問後才知道,老太太昨天安詳地走了。後來家屬還是來把假牙取回,希望能夠燒給天上的老太太,並和學長不停道謝。然而,老太太在學長的約診本上卻只能永遠地爽約了。還有一次,一位固定三個月回診的患者在看診當天的電腦上取消了約診,點進系統後,才發現患者昨日因心肌梗塞入院,電腦左上角以紅字註記:「已死亡」。當下同樣也是令人不勝唏噓,感嘆人世的無常。


因此,也慢慢接受可能被爽約的事實,畢竟醫療不是服務業,無法像餐廳訂位般要求預付訂金,或是把常爽約的患者列為拒絕往來戶。只能往好處想,可能患者的牙不痛了,和可愛的男朋友女朋友約會去了;可能只是睡過頭忘記了,可身體還是健健康康、無病無恙,意外和死亡都還離我們遠遠的。也剛好趁著這樣的空檔,偷得浮生半日閒,在繁忙的醫療日常中喝口水,讓久坐的身體伸伸懶腰。即使如此樂觀的心態,但最不願意見到的還是距離休診只剩五分鐘,患者此刻姍姍來遲,一副「我才剛來,你卻要走」的表情,此時我也只能略帶抱歉地請他下次請早了。

聯合報副刊 2016.7.25

2016年6月17日 星期五

嵌體


平整的夜的邊緣
蜷曲著夢境令人擔心
深怕你背負重重憂鬱
墜落時光陷阱

把你抱緊,輕撫堅硬的鰭
你的心臟有好聽的雙連音
更裡面是鎮日的痠痛
想嵌進你身體
我們的煩惱便能
合而為一

緊緊抱著你
你若不在
靈魂就少了一塊

2016/6/17 人間福報副刊

2016年5月15日 星期日

大霹靂


你的眼底充盈滿天星斗,今夜過後
下定決心不走。歸途有霧
巷弄過黑,沒有你陪伴也就無光黯淡
黎明來臨前,路口荒蕪一片……
水柱冒起青筋,擊碎我;用束帶縛我、
綑綁我,讓我忘記黑箱裡
豢養著一群食人猛獸
被傷過以後,更加決定:
不再輕易原諒暗夜裡發生的事

為你嘗試填滿心中的火藥
燃燒滿腹委屈升空去看你
「最近好嗎,都在想些什麼?」
每天作一題難解的心理測驗
試圖釐清自己。許三個願:
只蒐集不能說出口的最後一個
生活舉步維艱,上班途中無重力漂浮訓練
「好崩潰。」也就還能在斷垣殘壁裡
搜尋生還……
拋下所有引力;拆卸每寸情緒
向前一步──
都更往黑洞靠近一些

遠古洪荒,有夢的初始
神明失眠復又睡去之處
島嶼上空,盤據質量巨大的謊
理想世界被扭曲時空
無法逼視彼此柔軟的內裡
為了抵達你,決定耗盡所有心力
蘊釀一次疼痛並愉快的爆炸
慾望不停協商、在密室膨脹虛無的
暗物質充塞覆滅後的房間
感覺所有幸福光亮都在遠離我
到遠方自成一顆星球

每個人悉心收藏自己的火柴:
木頭質地、彩色、金屬光澤,釉燒般
各式各樣瘦長的秘密,不願劃向彼此
在極黑、冷酷的星系邊緣
我們粗糙地摩擦,輻射出光
穿越幾個天文單位來到對方
只剩孱弱鋒芒、微微火亮但那已不是我──
原來的模樣

回到最初宇宙源自於你
選擇迸裂的一聲驚嘆
彷彿看見翻越圍籬,跌了一地玻璃
未來在街頭某處靜靜流淌成銀河
你是一顆鮮甜脆實的蘋果
擁有熾熱瑰麗的核心


2016.05.15 自由副刊

2016年3月18日 星期五

對答案


在很小的時候,約莫是國小吧,座位通常是幾張桌子拼湊一起,分成幾組。隨堂小考時,為了防止作弊,老師會要求我們把書包擋在面前,築起道德的防線。但是小學生總是自以為聰明,趁老師不注意,和要好的同學透過書包的間隙,互相對答案。「第五題你寫多少?」「450。」「有沒有搞錯啊?有這麼多嗎?」

在彼此不知道真正解答情況下,互相和對方對答案。但大多時候,總是堅持著自己算式準沒錯,等著看彼此的笑話。等到時間到,互相交換改的時候,老師在講台上一題一題報答案,最後的生死才會下定奪。

門診的時候,有時候病人一多,老師一個主治醫師分身乏術,底下的見習醫師、實習醫師和住院醫師等就得先幫老師詢問病人的狀況,了解病人主訴以及求診的來龍去脈後,再跟老師報告,等主治醫師得到最後的診斷以及裁定最後的治療計畫。

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兢兢業業地,拿著病人的病歷,心裡奉行著「望、聞、問、切」的原則,想方設法從病人口中套出疾病的進程:「痛多久啦?」「什麼時候開始痛?」「有吃止痛藥嗎?」「什麼情況下特別痛?」請病人張開嘴巴,這邊敲敲那邊打打。有時遇到棘手的病例,面對病人眾多的主訴,敲來打去都要變成朱宗慶打擊樂團了還是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這時候就是請病人漱漱口,「等一下我請主治醫師來幫你看看喔……」然後趕緊落跑找老師討救兵。等老師一來,簡單問了幾個切中要害的問題,看看X光片,邏輯推理般下定診斷,有條不紊地擬定出多套治療計畫,並和病人討論出最終的版本。

隨著跟診的經驗多了,也慢慢在自己腦中構築自己的邏輯樹,盤根錯節地思考著每個病人的病情,歸納出一套自己的想法。因此,面對病人時,較能卸去年幼的羞澀,自信地問診。在向主治醫師報告之前,先在自己腦海裡沙盤推演一番,寫下自己的答案。等到主治醫師來了之後,和病人討論出結果時,像小學時和講台上的老師對答案一般,自己幫自己打分數。

但大多時候,總是能夠發現自己粗心大意的地方,思慮不周並驚嘆老師的神邏輯,為自己忽略的地方在腦海中默默地垂了好幾次心肝。但無論如何,我想這些扼腕不已的時刻都是使我們能夠更加進步的時刻,期待有一天,自己考卷上寫的,就是標準答案。
 

2016年3月15日 星期二

胃口


這麼多年了
想吃些什麼?還是那一句
「那你呢?」(巷口那家自助餐)
「都可以。」(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都還記得,你不吃牛
喜歡泰國米;
喝米粉湯的時候會加辣
米粉都在我碗裡
養一隻貪吃的河馬在胃裡
餓的時候,就會想起你
想吃些什麼?還是那一句
「隨便。」(上班又被主管罵了)
「買自己的就好。」(心情不好嗎?)

如果腸道有自己的神經系統
胃是中樞
那我便能與你心電感應
餓的時候,照三餐想你:
「這麼多年了,
你還是我的天菜。」

2016年3月1日 星期二

在路上



那年,我剛考上台北的學校,開學前的那個暑假,我便北上與哥同住,並事先熟悉學校週遭的環境,為開學後的新生活作準備。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來過台北,那時候捷運仍在施工期間,懵懂的記憶裡,車子總是動彈不得,塞在每條道路上。到處都在施工,大型吊車忙著在地面扎入一根根的高架橋;馬路上也隔離起一區又一區的施工重地,像寶藏獵人在地底下挖掘著稀世珍寶一般,與擁擠的車流劃清界線,獨樹一格。

而現在,當我又重逢台北時,捷運已經建造完成(雖然又開始蓋起新的支線),舒緩了眾多的車潮,道路也變得寬敞,整齊劃一的道路標線規範著車輛的進行,各行其道,互不侵犯。大部分的捷運都隱入幾條主要的幹道,在地底下相互連結伸張其勢力;有些在中央隔島間豎立著一整排的高架橋,像等待校閱的士兵抬頭挺胸,任由列車在他們的肩上平穩地航行。

到台北的第一天,哥便交給我一張台北市地圖,壁報紙般大小,一比兩萬五,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標示著台北市每一條巷弄街道與重要景點。「你看,我們在這裡,松仁路走到底,吳興街就在這附近了。」哥指著靠近綠色山區的一條小路向我解釋著。「還有,台北市的路幾乎都要待轉喔,你騎車要小心一點。這裡可不像我們鄉下地區,紅綠燈當作參考用,可別被開罰單了。」

看著地圖上四通八達的道路,一邊聽哥諄諄告誡,想到接下來的生活便要在這裡展開,位移在每一條巷道之間,內心不禁感到無比興奮。「還有,」哥停頓了一下便說,「仔細看,忠孝、仁愛、信義,再過來是和平。台北雖然車很多,路也是密密麻麻的,但是其實仔細觀察,這些路的名稱都是有規則的喔。所以你有空就帶著地圖,自己騎車去晃一晃,迷路多了就會認路了。」

於是當天傍晚,趁著太陽快下山前,空氣裡的燥熱分子逐漸緩和時,我便騎車獨自展開小小的冒險旅程。從與哥同住的租屋處往北走,目標是順著忠孝東路一路直達台北車站。對於忠孝東路的印象無非是起因於「動力火車」的那首《忠孝東路走九遍》,在高中參加吉他社的時候,這首歌早就不知道被彈唱過了幾次,彷彿當時的自己隨著動力火車高亢激昂的歌聲,亦追隨著他們在那條位於北方城市的大道上,來回走了好幾遍似的。不過如今,從地圖上看來,如果真要在忠孝東路上來回地走上九遍,那可真得費上不少力氣與時間。

然而,在途中經過那蓋得有如層疊山峰的世貿中心後,便發現前方一條寬敞卻也溢滿了車潮的基隆路橫亙於前。待綠燈亮起,等候多時的我正想往前奔馳於信義路上時,卻發現對面每條車道上的車輛,個個迎面而來。當下著實令人捏了一把冷汗,於是便減緩速度隨著眾多騎士停滯於基隆路上的機車代轉區,等待信義路上的急流漫過我的面前……

回到家,仔細研究過地圖之後,這才發現,信義路五段行至基隆路口後,再過去的一到四段便屬單行道,只有公車可以反其道而行,不允許一般車輛逆流往西。沒想到馬路如虎口,果真在自己尚未搞清楚路況時應驗。

道路為我們開闢了前往目的地的捷徑,但是往往一不小心,我們也容易迷路,誤入歧途。

這也讓我想起小時候,路的印象只侷限於家門前那塊偌大的稻埕。那時年紀小,每天便與親戚的小孩們在水泥地上跑跳,累了便回家找母親討著麵粉炒成的麵茶喝,喝飽了有活力後便又回到稻埕上玩樂。那時母親總是告誡著我,不能越過稻埕外那扇緊鄰著大馬路的深藍色鐵門。因為鐵門外的馬路通往山上,而那時剛允許開發山坡地,總會有不肖商人放火燒山,所以常有喔伊喔伊叫的火紅消防車往山上奔馳而去;再加上後來山上蓋起了運動公園,常有砂石車轟隆轟隆地,行軍似地經過。於是,有時候玩累了,我便獨自站在鐵門的欄杆上,看著車輛的來往,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當我們逐漸長大,父母能夠限制與保護我們的深藍色鐵門也一一解開,不再深鎖著。更長、更寬的道路在我們面前拓展開來,等待我們獨自去摸索與冒險。記憶中的路也不再只是那被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水泥稻埕,跨過了那道深藍色鐵門,我們縱身躍入無數錯綜複雜的柏油道路裡,有時也得蜿蜒進入狹窄的巷道、越過橋樑,青春的勢力急欲往外面的世界擴張,順著夏日所挾帶的西南氣流,一路向北蔓延開來。

後來成長的道路慢慢走進了書本中,數學、理化、歷史、地理……,藍色的日子裡,我便在這些書本中的道路不停地打轉,並努力找尋一條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但多數的時刻,我的生活又再次地侷限於學校與補習班的路徑之間,像一輛固定航線的公車,逡巡在一成不變的景色裡──有些人上車、有些人下站,而我卻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也沒有確切的目的地。

直到越過了聯考的路障,走進大學生活裡,我才發現──路,其實寬廣,且無所不在地滲入每個地方。

大二下的時候,初次接觸到大體解剖的課程,在教授的指導下,我們拿起解剖器具,在偉大而完整的大體老師身上劃下了一刀又一刀:皮膚隨之褪去,露出明顯紋理的肌肉,接著我們再進一步從其中分離出密部於肌肉表層與其內裡的神經血管,並逐一標示名稱。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課程,大體老師的身軀逐漸破碎、支離,足以用「身首異處」來形容其狀況之慘烈,但是因此,每一束肌肉以及每一條粗細不一、流域不同的神經與血管,卻也逐漸變得清晰。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路可區分為「有形」與「無形」的:有形的道路總有到達的一天;但是無形的道路卻是無遠弗屆地往生命中更為珍貴的事物,不停延伸而去。我仍記得,國中時在國文課本裡讀到一篇艾雯女士所寫的文章:「從鄉村到都市,從簡窳到繁華;路,像無數縱橫錯綜的血管,聯繫各個不同的體系,促成了社會風物習俗的新陳代謝……」,雖然那時,老師不停解釋著譬喻、類疊等等的修辭,但是我想,作者想要傳達並歌誦的,是關於路帶給我們的重要與功能吧──就像身體裡分支眾多的神經與血管,盡責地聯絡著不同的器官與組織一般。

而在台北生活一段時間過後,也逐漸了解哪些是單行道、那裡有捷徑;哪裡不能騎太快,容易吃罰單;或是哪些路口紅燈特別久,總讓人等得不耐煩。漸漸地,我也索性不帶地圖,放任自己在異地尋探著陌生的道路,並期待與記憶中曾經在書本或是歌曲中提及的那些路名碰頭。於是,總在不經意的時刻,少了地圖的羈絆,便與這些擁有許多故事的街道不期而遇──像是在汀州路與溫州街,尋找著陳昇歌聲裡的春天與某間書店上貼著的羅蘭‧巴特;或者是《孽子》中李青不停奔跑遠離的龍江街、張雨生高亢歌誦的永公街;甚至來到了可以觀看飛機起降的濱江街某條巷子裡……

然而,當繁華城市更新的速度加快,密布於其中的眾多街道巷弄便也隨之變化著面貌。每條道路的兩旁也都更加相像,一如逛過的眾多夜市:小吃、攤販,火鍋店,在不同地方連鎖賣著相同的邏輯,也更難從路旁店家的特色去加以區分每條路的不同了。所以搖滾的「那牆」或是文藝的「卡夫卡」總是隱入地底或是被寂寞地架空著;想像中的眷村也遍尋不著,紛紛改建成為層巒疊嶺般、互相擠壓的老舊國宅。

於是,朝夕更替,在台北生活久了之後,也漸漸將自己歸納為半個台北人。而當初地圖上陌生且複雜的街道巷弄,也逐漸在腦中成形,並兀自構築出一面立體的圖像,在每次的航行中,準確地規劃著行進的路線。並且因為打工的緣故,生活的腹地逐漸擴大,越過橫跨於新店溪上的長橋,將道路往更遠、更寬廣的前方拓展開來。

卻也因此,對於路的印象愈加清晰,也就慢慢戒掉了迷路的習慣,返航的麵包屑也不再派上用場,一一消失在北方的路上。

2016年2月22日 星期一

是我的海


一大早坐上開往分院的接駁車,整輛車還瀰漫著一股迷濛的睡意,幾個晚到的醫師、護理師匆匆趕上,向司機致意後陸續入座。我習慣提早十分鐘到接駁的地方等車,為了是能夠坐在右側的單人座,因為三十分鐘的車程之後,這個方向拉開窗簾就能夠看到一整片海。

答應總醫師到分院支援,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路上會經過北海岸,可以看到一大片藍色的海噢!」每日在都市戰場裡衝鋒陷陣,可以到一個能夠看到海的地方看診,確實感到內心一陣空曠。當然心裡仍有一絲浪漫的想像,懷想如馬偕一般,篳路藍縷深入鄉野部落為人解除齒患。曾聽過往的學長姐說,不若大都市裡牙科診所如便利商店般林立;偏遠地區的醫療資源相對匱乏,有些患者為了看牙得排好幾個月才看的到。因此每個禮拜二早早起床,歷經一個小時的顛簸車程,自願到偏遠的分院看診。
 
繞過一大段迂迴的山路,胃腸裡的三明治和紅茶早已翻騰攪動多次,開始感到暈頭轉向之際,台二線往北海岸的方向,下坡之後──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的貨船、郵輪悠閒地在遠方緩緩移動,像是動作遲鈍的巨嬰在海的搖籃裡酣眠;近一點的是動作迅速的作業漁船,來回穿梭,在灑滿陽光鑽石的海面上捕獲洋流裡的珍寶;更往岸邊則是點綴著幾個釣客,放長了線,垂釣一整個海面。

搭乘接駁車前往分院的路程中,我習慣戴上耳機聽蘇打綠。蘇打綠,SARS肆虐的那年成立,清新舒爽如蘇打氣泡水的樂團。

蘇打綠的《是我的海》,2005年發行的專輯裡我最愛的一首歌,一直是我的播放列裡的首選。前奏以鋼琴雙鍵的簡單和音,模擬像是等平交道時的警示聲響,「噹、噹、噹、噹……」彷彿人生的道路突然被暫時攔住了一般,所有人分隔時間的兩岸,等待著一列溫吞前來卻又疾駛而過的火車。我們在平交道旁守望著對方,時光凝滯,直到主唱青峰緩緩哼起主歌……

「這些日子以來,突然間變成一片空白;這段日子是否,沉睡中忽然哭醒過來……

那是父親的海。小時候父親喜歡帶我們全家去海邊,時常在寒暑假的時候,開著載貨的紅色廂型車,翻山越嶺,到東部看海。東部的海在印象中充滿激動與狂野的雕塑,成群的離岸小島與礁岩構成了頭角崢嶸的海岸線。有時冬日抵達,東北季風將寒冷的海水拍打成細沫,吹拂上岸淋濕著穿著塑膠雨衣的我們。我十分懷念父親就在停車場煮起了加蛋的泡麵,在濕冷的海岸邊吃著軟爛的麵條,一家人溫溫暖暖的看著遠處的海,吹著濕鹹冷冽的海風。
 
2005那年,我考上大學,到台北讀書。年末,父親拖了好久的病情,決定離開。

我還記得那時班上正如火如荼準備系上的啦啦隊比賽,父親走的突然,我連忙告假搭上客運趕回台中。那是一個入冬的午後,我坐在國道客運上,看著窗外的台北景色灰階般緩慢離我而去,莫名地還惦記著啦啦隊的舞步;前方迎接我的是對於失去的恐懼。我感覺到巨大的孤單籠罩,周遭都是陌生的乘客,更讓我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滑落雙頰。

來到3019病房,儀器上顯示父親心跳還跳著,但紊亂且不規律。醫生說父親已經昏迷了,還能夠聽到聲音,要我們把握時間和父親告別。父親在幽冥的海洋裡載浮載沉,他能夠聽見我說些什麼?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他,卻鯁在喉頭,什麼都說不上來。我和哥哥一起幫父親換上乾淨的內衣褲,替父親罩上氧氣罩,送上救護車後,準備陪著父親帶最後一口氣回家。

救護車疾駛在高速公路上,我不停幫父親壓著氣罩,一面望向塗黑玻璃外長長的車陣連成一片燈海,像替父親送行。哥哥和母親緊握著父親的手,嘴裡唸著迴向的經文。這是全家最後一次的出遊了,但不是去看海。我不禁羨慕起父親終於無病無痛,一個人要去遠方逍遙。

不過後來我都知道,父親根本沒走遠,可能回到老家拔除氣罩時,離開過一陣子。但在後來的日子裡,父親還是時時刻刻保佑著我,安插許多生命中的貴人與我相遇。即使過了十年,我依舊會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起父親。

父親離開不久,我努力假裝一切安好。和同學夜唱玩社團彈吉他,家教打工趕報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將時間充滿,我以為就可以不去想像沒有父親的之後。但總在漆黑的電影院裡、夜行公車的後座上,或是看著學姊賭氣般幫爸爸看牙邊說再不戒菸我就不幫你看了的莫名時刻,突然明白──是自己畫上了一條界線,把自己圈在線的另一邊,和世界隔離起來。

「你知道我不想離開,你知道我有多無奈;如果時間一直走的那麼快,我怎麼對你依賴……

聽蘇打綠的時候,總讓我想起父親。但有時候,我感覺到自私,把父親的離開當成一件悲傷的心事,自憐自艾,權充灰心喪志的理由。父親當時的心情是多麼的無奈,彼時他的腦袋被轉移的癌細胞佔據,為了接受放射線治療,必須戴上包覆整顆頭像緊箍咒般的定位頭套。他在候診走廊上痛苦的尖叫,我卻只是無能為力的安撫。那段日子的閃電與雷雨,災情在我心一直蔓延至今。疾病使我們對離別感到無奈,父親終究來不及看見我成為他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大學畢業後,我和朋友好幾次相約到東部看海。記得有一次因為下錯了火車站,我和朋友沿著193線道的海岸路走,一路上經過廢棄的工廠、低矮平房以及廣大無邊的樹林與稻田,卻一直走不到海邊。在夏天的艷陽下走得又累又渴,就在開始質疑起google map是否忘了更新之際,突然一個轉角,美麗的七星潭海岸就展開她壯闊的海岸線在我們面前。

在許多次因為工作萬念俱灰的夜晚,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打開google map,把螢幕角落的小黃人拖拉到地圖上發著藍色光芒的街道公路上,虛擬實境地一個人在螢幕前重新走過一次當時迷失的路徑──在快到海邊的時候,故意放慢滑鼠指標的腳步,一遍又一遍地看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熱烈地迎接著我。

我想像著當時我光著腳丫走在花蓮七星潭的沙灘上,追逐著浪沫,也被浪沫逼近再逼退。我看著海水被潮汐推移,覆蓋又裸露著潮間帶的秘密,我已經不記得這裡是不是當時父親曾經帶我們來看的其中一片海。就像此時我拉開了窗簾,看著北海岸的海,這片海想必也曾經與我見過面,順著洋流,承載著我對父親的思念。父親是我心裡永遠的一片海,過往的回憶也終將是潮間帶上的蝦蟹貝類,等待著潮退之後,探出頭來。

2016-02-23 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