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2日 星期一

是我的海


一大早坐上開往分院的接駁車,整輛車還瀰漫著一股迷濛的睡意,幾個晚到的醫師、護理師匆匆趕上,向司機致意後陸續入座。我習慣提早十分鐘到接駁的地方等車,為了是能夠坐在右側的單人座,因為三十分鐘的車程之後,這個方向拉開窗簾就能夠看到一整片海。

答應總醫師到分院支援,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路上會經過北海岸,可以看到一大片藍色的海噢!」每日在都市戰場裡衝鋒陷陣,可以到一個能夠看到海的地方看診,確實感到內心一陣空曠。當然心裡仍有一絲浪漫的想像,懷想如馬偕一般,篳路藍縷深入鄉野部落為人解除齒患。曾聽過往的學長姐說,不若大都市裡牙科診所如便利商店般林立;偏遠地區的醫療資源相對匱乏,有些患者為了看牙得排好幾個月才看的到。因此每個禮拜二早早起床,歷經一個小時的顛簸車程,自願到偏遠的分院看診。
 
繞過一大段迂迴的山路,胃腸裡的三明治和紅茶早已翻騰攪動多次,開始感到暈頭轉向之際,台二線往北海岸的方向,下坡之後──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的貨船、郵輪悠閒地在遠方緩緩移動,像是動作遲鈍的巨嬰在海的搖籃裡酣眠;近一點的是動作迅速的作業漁船,來回穿梭,在灑滿陽光鑽石的海面上捕獲洋流裡的珍寶;更往岸邊則是點綴著幾個釣客,放長了線,垂釣一整個海面。

搭乘接駁車前往分院的路程中,我習慣戴上耳機聽蘇打綠。蘇打綠,SARS肆虐的那年成立,清新舒爽如蘇打氣泡水的樂團。

蘇打綠的《是我的海》,2005年發行的專輯裡我最愛的一首歌,一直是我的播放列裡的首選。前奏以鋼琴雙鍵的簡單和音,模擬像是等平交道時的警示聲響,「噹、噹、噹、噹……」彷彿人生的道路突然被暫時攔住了一般,所有人分隔時間的兩岸,等待著一列溫吞前來卻又疾駛而過的火車。我們在平交道旁守望著對方,時光凝滯,直到主唱青峰緩緩哼起主歌……

「這些日子以來,突然間變成一片空白;這段日子是否,沉睡中忽然哭醒過來……

那是父親的海。小時候父親喜歡帶我們全家去海邊,時常在寒暑假的時候,開著載貨的紅色廂型車,翻山越嶺,到東部看海。東部的海在印象中充滿激動與狂野的雕塑,成群的離岸小島與礁岩構成了頭角崢嶸的海岸線。有時冬日抵達,東北季風將寒冷的海水拍打成細沫,吹拂上岸淋濕著穿著塑膠雨衣的我們。我十分懷念父親就在停車場煮起了加蛋的泡麵,在濕冷的海岸邊吃著軟爛的麵條,一家人溫溫暖暖的看著遠處的海,吹著濕鹹冷冽的海風。
 
2005那年,我考上大學,到台北讀書。年末,父親拖了好久的病情,決定離開。

我還記得那時班上正如火如荼準備系上的啦啦隊比賽,父親走的突然,我連忙告假搭上客運趕回台中。那是一個入冬的午後,我坐在國道客運上,看著窗外的台北景色灰階般緩慢離我而去,莫名地還惦記著啦啦隊的舞步;前方迎接我的是對於失去的恐懼。我感覺到巨大的孤單籠罩,周遭都是陌生的乘客,更讓我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滑落雙頰。

來到3019病房,儀器上顯示父親心跳還跳著,但紊亂且不規律。醫生說父親已經昏迷了,還能夠聽到聲音,要我們把握時間和父親告別。父親在幽冥的海洋裡載浮載沉,他能夠聽見我說些什麼?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他,卻鯁在喉頭,什麼都說不上來。我和哥哥一起幫父親換上乾淨的內衣褲,替父親罩上氧氣罩,送上救護車後,準備陪著父親帶最後一口氣回家。

救護車疾駛在高速公路上,我不停幫父親壓著氣罩,一面望向塗黑玻璃外長長的車陣連成一片燈海,像替父親送行。哥哥和母親緊握著父親的手,嘴裡唸著迴向的經文。這是全家最後一次的出遊了,但不是去看海。我不禁羨慕起父親終於無病無痛,一個人要去遠方逍遙。

不過後來我都知道,父親根本沒走遠,可能回到老家拔除氣罩時,離開過一陣子。但在後來的日子裡,父親還是時時刻刻保佑著我,安插許多生命中的貴人與我相遇。即使過了十年,我依舊會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起父親。

父親離開不久,我努力假裝一切安好。和同學夜唱玩社團彈吉他,家教打工趕報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將時間充滿,我以為就可以不去想像沒有父親的之後。但總在漆黑的電影院裡、夜行公車的後座上,或是看著學姊賭氣般幫爸爸看牙邊說再不戒菸我就不幫你看了的莫名時刻,突然明白──是自己畫上了一條界線,把自己圈在線的另一邊,和世界隔離起來。

「你知道我不想離開,你知道我有多無奈;如果時間一直走的那麼快,我怎麼對你依賴……

聽蘇打綠的時候,總讓我想起父親。但有時候,我感覺到自私,把父親的離開當成一件悲傷的心事,自憐自艾,權充灰心喪志的理由。父親當時的心情是多麼的無奈,彼時他的腦袋被轉移的癌細胞佔據,為了接受放射線治療,必須戴上包覆整顆頭像緊箍咒般的定位頭套。他在候診走廊上痛苦的尖叫,我卻只是無能為力的安撫。那段日子的閃電與雷雨,災情在我心一直蔓延至今。疾病使我們對離別感到無奈,父親終究來不及看見我成為他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大學畢業後,我和朋友好幾次相約到東部看海。記得有一次因為下錯了火車站,我和朋友沿著193線道的海岸路走,一路上經過廢棄的工廠、低矮平房以及廣大無邊的樹林與稻田,卻一直走不到海邊。在夏天的艷陽下走得又累又渴,就在開始質疑起google map是否忘了更新之際,突然一個轉角,美麗的七星潭海岸就展開她壯闊的海岸線在我們面前。

在許多次因為工作萬念俱灰的夜晚,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打開google map,把螢幕角落的小黃人拖拉到地圖上發著藍色光芒的街道公路上,虛擬實境地一個人在螢幕前重新走過一次當時迷失的路徑──在快到海邊的時候,故意放慢滑鼠指標的腳步,一遍又一遍地看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熱烈地迎接著我。

我想像著當時我光著腳丫走在花蓮七星潭的沙灘上,追逐著浪沫,也被浪沫逼近再逼退。我看著海水被潮汐推移,覆蓋又裸露著潮間帶的秘密,我已經不記得這裡是不是當時父親曾經帶我們來看的其中一片海。就像此時我拉開了窗簾,看著北海岸的海,這片海想必也曾經與我見過面,順著洋流,承載著我對父親的思念。父親是我心裡永遠的一片海,過往的回憶也終將是潮間帶上的蝦蟹貝類,等待著潮退之後,探出頭來。

2016-02-23 自由副刊

2016年2月2日 星期二

髮術



「今天要剪什麼造型?」
 
對於自己的髮型總是沒有任何想法,或許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擔任醫職,不太需要光鮮亮麗的外表,一部分是因為大多時間我們身穿隔離衣,臉戴口罩,頭頂防護套,往往只露出雙眼見人,一整天下來,再怎麼酷炫的髮型都會塌陷成一顆扁油頭。
 
另一方面,過於時尚、標新立異的髮型容易讓患者感覺不夠穩重,像是一個永遠經驗不足的年輕醫師。還記得班上有一位已經頭髮微禿的同學,齡屆退休仍毅然決然來考醫學院。據和他一起實習的同學們轉述,患者皆以為他是主任教授,對於他的治療計畫無不唯命是從;反倒是另一位已經升上總醫師,造型多變,看起來較年輕的學長,曾在看診途中,只是起身去拿個器械,就被患者酸言酸語:「要去找主治醫師求救了喔?」
⋯⋯
 
因此我常常是:「幫我剪短,整齊即可。」或許是每次回答過於籠統,髮型師總會勉強擠出:「那我幫你稍微推高,剪出一些層次……」之類略顯專業的意見。有時一忙起來,拖了一兩個月直到感覺自己蓬頭垢面,面目可憎,台語說法:「蓋頭蓋面」的時候,才想到要去修剪頂上三千煩惱絲。

此刻我一動也不敢動,緊閉雙眼,想像理髮師飛快地在我頭頂盤旋,刷刷幾聲,髮落如雪;不太透氣的圍巾,遮掩我略顯僵硬的肢體,但豆大的汗珠不停滾落,攀附在背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鹹濕海洋。我常想像古代達官貴人的理髮師必定十分能夠令人信任,否則在理髮的時候被手刃,應該也是一件不費任何吹灰之力的事。

我想起當我手持磨牙機具,像一顆醃得鹹皺的酸梅,令人牙根麻軟。患者坐在我的診療椅上時,是否有如此刻我的心情,一種任人擺布、無法動彈的處境。

溯本清源,牙醫師和理髮師的關係確實匪淺,曾讀到文獻記載,中世紀的歐洲教會頒布禁令,禁止僧侶執行外科手術,使得施行手術的任務落到原先協助僧侶的髮匠手中。然而,演變至今,不若看牙令人想起來愁容滿面,走進理髮院,熱鬧喧騰的音樂與爽利的噴髮霧氣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我不時透過反射鏡偷偷觀察理髮師專注的神情,年輕的面容仍未脫稚氣,不禁猜想他是理髮院裡的年輕主治理髮師,還是初登板的實習助理?是否也像我當初接到第一個病人的時候,那樣手心冒汗地緊握探針和口鏡,內心的天鵝振翅亂飛,不斷複習腦海中演練上百次的臨床步驟,亦步亦趨地看牙?

走出理髮廳,蒸溽酷熱的夏日因為兩鬢突然的清涼而感到秋意至,彷彿所有的煩惱都能夠重新來過,多出餘裕供接踵而來的明日徒增煩惱;知道未來還是會變得更加毛躁,但我仍期待著下一次梳理的時刻。


2016/02/02 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