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地道裡的事


初來到這所擁有數棟巨大建築的醫院進修,學姐領著我們巡禮院區,為的是希望我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至於迷失了方向。醫學院校區與附設醫院比鄰相連,校區即院區,少了一般大學校園擁有靈動的青春氣息,多了一分與未來日夜相伴的芸芸眾生們更加貼近的莊嚴氣氛。

醫院主要分為新舊兩大院區,坐落東西,各自名為東址、西址。乍到時方向感極差,常無法分辨東南西北,只覺得如此命名頗有遊走於史前遺址之錯覺──自己彷若人類學家,在各個出土的遺跡之間考古──幸好各個重要關口駐紮著眾多義工叔伯阿姨,3D立體院區了然胸臆,迷失自我時總是可以得到他們關愛的眼神。

連接新舊院區的是一條需要往下兩層手扶梯距離的地下通道,串接起東址、西址的兩棟大樓,一舊一新,一矮一高,錯落於院區遙遙兩側,卻同樣背負著白色巨塔的沉重使命。工作的牙科位於西址舊建築的一隅,每當休診時,我慣習走過舊院區猶如巨大蜈蚣向兩側伸出眾多足肢的中央走廊,下潛兩層手扶梯,穿越地下通道至新院區,在附設的醫學院圖書館看書或偷得片刻悠閒。

在這段不算近的步行中,總是充滿著步履疊沓的熙攘人潮,其絡繹不絕的程度可不亞於東區地下街;不同的是,這裡不太常看到慵懶逛街的帥哥靚女,絕大多數是深受病痛折磨的尋常百姓與我摩肩擦踵而過。行走的次數增多後,我便練習放緩腳步,觀察起周遭不斷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們。

大多時候,是不辭千里而來的患者,到這裡尋求最後的寄託。

詡為一流醫學中心,歷史悠久的大學附設醫院,這裡通常是患者轉診後送的最後一道防線。曾無意間聽見兩位婦人言談間提及清晨四五點就來排隊等掛號,令人深感同情。彷彿我也看見了彼年父親被委婉地告知無須再作進一步治療時,母親連夜陪著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清晨拂曉之時,排隊等待著掛號,等待著最後救贖般的醫囑。那時,他們必定雙雙迷失於這恍若迷宮般的廊道之中。

沿著深長的手扶梯抵達地底通道後,可以發現另一番光景,巴洛克式的拱門延續著地面建築的華麗,廊道一邊羅列著醫院的豐功偉業,另一邊編年史般記錄著醫院的起承轉合,銘黃燈光彷彿刻意驅散地底的陰暗,讓人宛如走進時光隧道──1895年,醫院創建,院址初設於臺北市大稻埕千秋街;1912年,開始進行整建為文藝復興風格之熱帶式建築,於1921年完工,是當時東南亞最大型、最現代化之醫院──超過百年的時光濃縮成數項重要的事項記載,鐫刻於這段不長的地底甬道牆面,供來往的人們駐足緬懷。

曾聽聞當初興建此連接新舊院區的通道是為了運送重症患者以及往生者所設,因此走的次數多了之後,常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罩著氧氣罩被推送著的患者來來去去,旁邊行色匆匆跟隨著擔憂焦急的家屬。與他們交錯而過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那些常是眉宇深鎖或是無神失主的患者。或許有些人只是病了,等待著接下來的手術,捱過了今日,迎接而來的又是一個嶄新璀璨的人生;但對於那些生命走到盡頭的人而言,經過這神秘的地底通道時,是否也像牆上的編年紀事一般,在腦海中回溯著人生的光輝歲月。那些跑馬燈般流洩而過的光景,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或是足以供人景仰懷念的偉大功績呢?

其實在許多醫院中,高樓層擁有大塊風景的空間常規劃成病房,使身心煎熬的患者與家屬可以住得不受壓迫,靜休養病。門診或是醫師休息室就只好往下發展,因此在許多不為人知的醫院地底存在著許多秘密的通道。在之前擔任住院醫師的醫院,診療區位於地下一樓,常常為了不被候診區的患者撞見前日值班過後不修邊幅的邋塌模樣,便沿著後門遁往地下通道進到診療區,著完醫師服套上口罩後,將昨日夜半被急診喚醒的睡眼惺忪收納折疊,偽裝的神采奕奕又是新的一天。

有時,值完班隔日又是一整天的門診,前一日進到醫院後再踏出醫院大門常常已是隔日的半夜,時光荏苒,恍如隔世。如此晝伏夜出的住院醫師生活,時間一久,同事之間也常笑稱不知是人是鬼了。尤其當我聽聞位於地下四樓的值班室,其上正是往生室時,每次夜半時分被急喚起穿越地道時,總免不了胡思亂想。但大多時刻,瞌睡神庇佑著我,使我無暇顧及再多的魑魅魍魎。

曾看過探險節目介紹在基隆八斗子山坡上發現了許多四通八達的地洞,其後更在台灣四處發現更多的地道,其設計多變且有的相互貫通。據傳這些地道可能是先民為了躲避冰河時期的險峻氣候所挖鑿:有的洞口狹小為了防止野獸侵入;有的地道內則是被挖掘出許多先民食用後丟棄的貝類遺跡。令人難以想像,在那麼久遠的時代,先民們圍聚在闃黑一片的地底洞穴,或許研究著如何度過嚴酷的天氣,或許討論著下一次縝密的狩獵計畫。那種感覺像是,每天醫院裡無數個臨床討論會,黑暗如穴的討論室裡,只有投影機不斷投射出來的光,我們是一群疾病的狩獵者,商討著如何消滅不停啃噬患者的無情疾病猛獸。

每當我隱身遁入城市的地鐵,列車帶領我穿梭在城市的幽暗的深處,列車和我在黑暗的軌道中前進,一起迎向光明。我倚在窗邊,望著掛設軌道內的逃生指示燈發出詭譎的螢光,不斷往身後消逝而去。總讓我想起那些如今已被人們遺忘的地底甬道。會不會歷經百年千年之後,氣候遽變,滄海桑田,我們所建設的一切終將成為古文明,在荒煙漫草中被來世的人們遺忘,甚或沉入深海,不復聽聞。

每天回家的路上,得經過一條車水馬龍交通量極為龐大的馬路,人們不願走需要上下樓梯的地下道,寧可等待秒數極長的紅綠燈。因此常常只剩我獨自一人在路口隱入地底。空曠的地下道是擁擠城市裡的秘密廢墟,遮風避雨,對於無家可歸的街友而言,一個睡袋幾片紙板就是一個家。幾次寒冷的冬日,晏起趕赴晨會,途經地下道,看見街友們裹在睡袋裡睡得酣甜,竟羨慕起這樣流浪的日子,無拘無束,不禁對自己的庸庸碌碌與睡眠不足心生怨懟。

有時看久了的一個街友幾日不見,內心甚感悵然,深怕是否遭逢不測抑或尋覓到另一個新家,該擔憂或是應送上祝福,默默感傷著怎麼也沒道別一聲,人情淡薄。直到幾日之後,轉角處又再次相遇,多了一位不知哪來的半身展示人體模特兒相伴,濃妝艷抹,長髮披肩,與街友夥伴比肩而坐──心裡總算放下一塊大石,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想起我的職業大抵是一個探勘工人,人們張開大嘴,任我於此開墾闢鑿,挖去殘根敗齒,去除齲蛀。有時牙蛀的深了,得把牙內痠痠軟軟的神經抽除,將容納細小神經血管的感染管道開擴、消毒,使痠疼的牙恢復健康。我在患者的嘴裡開闢著地道,同樣為了生存,先民闢鑿地道袪寒避獸,我則為把持住這人體賴以攝取營養的首道關口。

只是偶爾走在穿越院區的地底通道,我想像著彼時,父親與母親相偕等待看病的身影;我亦擔憂那些被我治療過的患齒,在每個前來求診的患者口腔裡是否安安穩穩的相安無事?會不會哪天在細小神經管道的旁支錯節內,細菌又大舉入侵,使人發膿、腫痛;我亦懷念那位在地下道內經常與我四目相交卻無語相對的街友,不知後來與他的模特愛人是否情誼常存?而無數徘徊流連在醫院的患者們,禁錮在體內被病痛折麼的靈魂,穿越過巴洛克風的華麗地底通道後,是否能夠得到解放與救贖?

那些錯綜複雜的地道裡的事,就這樣日日夜夜無盡的陪伴著我走過。

2015-10-2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