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7日 星期二

痱子


時序入秋,但新聞卻屢屢提醒著炎夏的高溫──「今夏氣溫破紀錄,柏油路都融化!」、「2016年,史上最熱的一年!」──但其實根本不需要播報員的大聲疾呼,汗如雨下的日常,每分每秒提醒著我們熱浪來襲和溫室效應。但是汗流浹背的時候,我們只能跟北極熊說抱歉;對海平面的水位暫時失憶,像攀附汪洋中的浮木般躲進冷氣房裡享受清涼。

回想近期對於炎熱的深刻記憶約莫在當兵時,我是在酷熱的八月於太陽直射北回歸線通過的嘉義新訓──即使入營前一個月便已戒除空調提早適應──但每天穿著厚重的迷彩軍服,在盛夏的水泥地上出操,衣服從淺綠迷彩因為吸飽了汗水變成深綠迷彩;不久被陽光和熱風穿乾後又變回淺綠迷彩。一日之中,衣服的顏色變換數次,漸漸浮現析出白色的鹽漬,有時集合時放眼望去,就像一畝畝的人體曬鹽場。

到了夜晚就寢時,和小哥費玉清互道一聲晚安,寢室天花板上的旋轉風扇間斷地送來熱風,覺得自己躺在床上像快被烘乾的美味肉乾。學長傳授的密技是在竹蓆上和全身灑滿含薄荷的新訓聖品「嬌娃爽身粉」──據說體溫可急速下降到足以讓人打冷顫──但學長的話還是聽聽就好,怕熱的我仍感到業火焚身。所幸在上床前便備妥濕毛巾,熄燈後拿出來披覆全身,等冷毛巾被身體加溫成熱毛巾後再反過來覆蓋,在毛巾復又溫熱前期待和自己明天見,許多個夜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輾轉難眠的燒燙傷患者。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整個連上的弟兄身上竟然都長滿了痱子,就像書上寫的:「密如撒粟,尖如芒刺」令人癢痛難耐。這下不得了,怕事情鬧大,連上長官急忙統計人數,沒想到整個新訓四個連的新兵都有相同症頭。最後派來遊覽車,一車一車送到附近的醫院看診拿藥擦。後來回想起來,那一個看診的下午,醫院候診區的冷氣是新訓記憶裡最美好的溫度……

人果然是適應的動物。痱子來得快也去得快,放了幾天的結訓假後,原本佈滿胳臂窩、腰間和大腿鼠蹊的一顆顆紅疹子,便也消失殆盡,只剩數個暗褐色的硬痂。或許只是過渡期,身體為了適應新環境而發生了變化。說也奇怪,疹子發過了一回,下部隊後就再也沒有長過。

退伍後順利考上住院醫師到醫院工作,醫院就像一座巨大的溫室,終年保持著合宜的溫度。或許從事醫療業的好處之一,就是不必在烈日下奔波或工作。每次看到西裝畢挺的業務員,騎車在路上蒸著熱風,熱脹的脖子上緊縛著領帶;工地裡戴著安全帽,全身被曬得皮膚黝黑的工人,連午休也只能在樹蔭下躲毒辣的太陽;甚至是醫院外每天視死如歸地趴在滾燙柏油馬路旁的乞討者──便默默慶幸著自己還能夠在冷氣房裡工作,享受著適宜的氣候。

幾次患者匆匆趕到,大汗淋漓,一坐上診療椅便說,你們冷氣還真強。

近年為強調節能減碳,公共場所常把空調的溫度提高,26度甚至28度的室溫,只要人一多,譬如尖峰上下班的捷運上,整個列車就像是氤氳蒸騰的移動烤箱。然而,醫療院所為提供舒適環境、避免病菌孳生等原因,雖同樣是公共場所,空調溫度卻不得不降低許多,有時開刀房裡甚至得更低個幾度,醫護人員怕冷的還要加上一件外套。

因此,久而久之,在醫院的生活便容易感覺炎熱是暫時的,可能是上班途中、午休時去買吃的路上,反正只要忍過一下子,回到空調充滿的室內,就是安全地帶。

但有時不禁想著,那些在戶外沒有冷氣空調工作的人,真的受得了嗎?一段時間,下班回家經過市場,我喜歡光顧一家老婦經營的麵攤,攤子無店面,就據著路旁劃設出的格子而立,有遮陽擋雨的騎樓已是奢侈,更遑論冷氣空調──小本經營的麵攤本無力負擔清涼帶來的電費。每次看著麵攤上的熱煙,都讓我覺得整個暑日幾近燃燒。

某日我望著老婦額上豆大的汗珠,不禁了無新意地攀談起:「這天氣實在熱哦!」老婦一邊幫我盛著最愛的竹筍排骨湯,邊捲起袖套說,「熱啊!你看,長滿了痱子。」胳臂上果真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扶搖直上看不到盡頭,那些又刺又癢的疹子在溼透的衣服布料裡被汗水餵養著,或許在夏天過去前都還死不了。

在還小的時候,父母總是在家裡的鐵皮工廠裡不分晝夜工作著,夏日的鐵皮工廠適合悶煮,父母是快熟透的食材,熱烘烘的流籠更是火上加油。許多個夏日,巨大的工業電扇吹拂下有他們辛勤工作的身影,時逢出貨日,更得大汗涔涔地搬著一箱又一箱的貨物上下車。他們總是要我認真讀書,以後別和他們一樣辛苦做工。後來我才了解,那不是對於工作的貴賤之分;而是不忍我們在將來和他們一樣吃苦。

因此在往後的工作裡,即使常有心煩意亂、崩潰倦勤時刻,我始終珍惜著這些心理還能承受的痛苦,比起身體受的煎熬及燥熱,都算還過得去的事。

此刻我坐在三樓靠窗的診間,趁著助理準備器械或是等患者起身漱口的空檔,望向窗外──車水馬龍的市民大道和復興南路交叉路口,即使臨近下班時段,陽光仍是亮晃晃,人們在海市蜃樓般的東區街上來來往往。想到再過不久就要中秋,吃過月餅後,日子或將變得涼爽些許。那些在外辛苦工作的人們,身上的疹子也要逐漸淡去,留下紀念勞動的斑點。

2016-09-28 自由時報副刊

2016年9月25日 星期日

明日的蛋餅


自己從小開始就喜歡吃蛋餅。

有一陣子,新聞報導許多早餐店的衛生問題,室友於是關心起我每天早餐都吃些什麼?「玉米蛋餅。」昨天呢?「培根蛋餅。」那前天呢?「火腿蛋餅,雙蛋!」怎麼可能每天都吃蛋餅,可以吃一些吐司啊、漢堡啊!為什麼要一直吃蛋餅呢?

面對室友的質問,關於蛋餅的記憶或許可追溯至小的時候。當時還不是西式早餐店林立的年代,我時常光顧家裡附近一家老太太開的中式早餐店。睡眼惺忪的早晨,時值國小的我站在老太太滾沸的平底油鍋旁,看她熟練地在白瓷碗裡舀進綠蔥末、打下雞蛋,右手持鐵湯匙嘎啦嘎啦地將蔥末與雞蛋攪勻後灑入鍋中──從蛋液冒泡的程度便可以了解那油鍋的熾熱溫度──在尚未回過神來時,老太太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蛋液以餅皮覆蓋,讓它們在最適合的時機與溫度融為一體。

整個過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接下來老太太會絲毫不感覺到燙地徒手以左手作為支點,右手持L型的煎鏟,讓蛋餅展現一次完美的翻身。在寒冷的冬日清晨到了國小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著冒出熱呼呼白煙的蛋餅時,我總是想著老太太左手紅通通的油亮指尖。或許那就是我對於蛋餅溫暖形象的雛型記憶。

之後到台中讀書乃至於到上大學到台北念書,換過幾間不同的早餐店,也嘗試過不同口味與樣式的蛋餅。有些連鎖西式早餐店便宜行事,以SOP流程製作出來的蛋餅如蠟紙裹上蛋液,吃起來令人生氣,便不再光顧;反倒是一些自家經營的家庭式早餐店誠意十足,自備綠蔥末、特炒辣椒醬,精選餅皮(有些還是自己調製麵糊桿餅皮)。烹飪方式也下過功夫,有的會以熱油鍋逼煎出香氣;有的將餅捲起後還特地以乾煎台烘過幾分鐘,使蛋餅充分展現出蛋香、蔥香與餅香。每次買單,我都忍不住向煎台師傅行注目禮後才感激地離去。

因此後來在鯨向海的書中讀到關於初進醫院見習,那些「在冷颼颼的風霧中伴著鳥叫聲兀自發出鮮黃光芒的蛋餅」時,不禁有一種「他書遇故知」之感。自己擔任住院醫師時,每每為了趕赴八點的晨會,總是無法悠閒地坐在店裡享用熱騰騰的早餐。多次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總是擔憂著不透氣紙盒裡的蛋餅,原本酥脆的餅皮就要慢慢地萎軟下去。如果腳步慢一些,之後面對冷掉的蛋餅,那繁忙的一天將會失去美好的開始。

但其實印象中只吃過那麼一回的夢幻蛋餅,是在高中時,有一次到南投參加營隊,結束後的隔日搭車回家前,朋友帶我去吃的「水蛋餅」。因為過於久遠,只記得當時的蛋餅上淋滿勾芡的香甜醬汁,滿溢著蛋香,餅皮水嫩而Q彈並略帶焦香。雖與我後來喜歡的乾式脆皮蛋餅路線迥異,但令當時因為幾天的營隊生活疲憊至極的我,至今仍難以忘懷。

然而蛋餅不若其他的漢堡、吐司可以先把原料備妥,等客人點餐後迅速組合出餐;蛋餅得現點現做,才有辦法將配料、蛋液及餅皮完美融合,蛋餅宜內用不適合外帶。因此若貪懶,賴床個幾分鐘,便無暇等待得花時間現煎的蛋餅。只能拿些檯面上早做好的冰冷三明治,展開悲壯淒苦的一天。

蛋餅考驗著每日晨起的意志與心魔。而重複並不令我厭膩,每天的蛋餅使我幸福。因此我要早早睡了,為了精神飽滿的明日(與蛋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