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圖/陳裕堂

我啃噬,蝦殼堅韌難以咬碎,我使勁雙頰不停咀嚼,直到夢中蝦場已近打烊,我仍未食半蝦……



病人來到診間告訴我,他的妻總是向他抱怨夜晚發出的惱人磨牙聲。

「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有磨牙呀?」病人一臉無辜地說。

我請他張開嘴,移動探照燈對準那黑暗的甬道,維持生命的關口。我用口鏡沿著病人上下排牙齒逐一檢視,偶爾翻閱兩頰觀看黏膜,並用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輕觸病人口腔周圍的肌肉:嚼肌,外翼肌,顳肌,並向後延伸至脖子附近的肌群。

病人隨著我的觸壓雖悶不吭聲,但偶爾緊鎖的眉間仍讓我察覺出他無法隱藏的些微痛楚。

「有點酸痛喔?我壓的這邊。」我輕聲詢問他對於我的觸壓是否感覺難受。

「有一點,不過還好。」病人悶悶地說。

檢查了一會兒之後,我請病人漱口,並向他解釋:「我發現你的牙齒有一些明顯的咬耗痕跡;頰側黏膜在咬合面的位置也存在著白色的咬痕,這通常是因為牙齒不正常的互磨以及過度的緊咬所造成。」

「此外,剛剛幫你做的肌肉觸診,雖沒有明顯肥大的現象,但會感覺酸痛有可能是因為咀嚼肌不當的用力所引起。」

曾翻閱過一些醫學期刊,磨牙所產生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但真正原因卻一直備受爭論。許多人歸咎於牙齒咬合的干擾,也有人提出神經方面的失調,甚至有人認為是體內寄生蟲的作祟。

然而,對於那夜裡磨牙的患者,真正身受其害的往往是他們的室友或是枕邊人。

試想,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全世界都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此時患者發出陣陣尖銳的磨牙聲,彷若嚼食極富韌性的牛肉乾。患者本身似乎津津有味,然而,身邊的人,卻只能獨自與惱人的失眠對抗。若此時將磨牙者喚起,患者往往不覺自己有發出巨響,無謂的紛爭便時常從此處引起。

我告訴我的病人,他確實顯現出磨牙的症狀。他的妻不是故意在深夜夢境正酣甜時,將他喚醒。

我告訴我的病人,我也曾經歷一段被深夜磨牙聲驚醒的時光。

母親在父親走了之後的幾年一直睡不安穩。母親本屬淺眠,但追溯其因或許是照顧父親臥床的那幾年所造成。那時父親因癌細胞轉移侵犯至腦部神經而造成行動不便。夜半時分,若需起身如廁便得母親協助才能完成。然而,更多的時候,癌細胞造成的身體不適與疼痛也總讓父親輾轉難眠,日子一久,床榻之間的任何小震動,都足以讓母親從不平順的夢境中醒來。

因此,在我正努力準備大學聯考而熬著濃濃夜色的闃靜時刻,從母親房裡傳來的陣陣尖銳而急促的咯咯軋軋磨牙聲,總讓我無法專心。甚至使我在不敵睡意趴在桌上打盹時,猛然驚醒。

然而,看似細細咀嚼著美夢的磨牙者,其實正處於不佳的睡眠狀態。曾看過研究指出,在磨牙的現象出現前,患者的腦波顯示正從深層的睡眠狀態躍回淺層睡眠的波形;患者會呈現半夢半醒的狀態,夢境變得破碎且片段化。

患者本身,其實也深受困擾。

「我總覺得我睡不飽,每天醒來都好累。」患者向我抱怨。

「或許是因為多夢且睡眠變得不連續的關係,造成你怎麼睡也睡不飽的緣故。此外,磨牙期間,你的肌肉與顳顎關節須承受極為巨大的負擔,因此,會讓你覺得累。」我緩緩地向病人解釋。

我卻想起母親從沒喊過累。

父親病了之後,母親也辭去工作全心照顧父親,曾經病情一度好轉,但狡詐詭譎的癌細胞卻從放射線治療後的鼻咽,往腦部默默潛移,長驅直入,攻佔了父親的身體,也擾亂我們全家的作息。

父親的肢體因為癌細胞轉移腦部的緣故,變得僵硬且無法控制,必須讓母親每天陪著復健。而我也為了不再讓母親舟車勞頓地接送我上下課,就近至學校外租賃。

外宿的那一陣子,夜裡不再傳來陣陣碾碎平靜生活的磨牙聲響,但或許是準備考試的壓力過大,總覺得夜夜難眠,清晨醒來猶如未曾入眠一般,日日拖著疲憊身軀上課。

那段日子最常夢見的是父親。

夢中的他健康爽朗,我們全家一起到蝦場釣蝦。那是可以現釣現烤來吃的室內蝦場,父親嗜垂釣,我嗜蝦。夢中的父親不停將釣起的大蝦放到烤架上,另外拿起已烤得紅艷艷的蝦給我。我啃噬,蝦殼堅韌難以咬碎,我使勁雙頰不停咀嚼,直到夢中蝦場已近打烊,我仍未食半蝦……

一樣的夢境不停出現,直到某夜被同寢室友喚醒。

「你還好嗎?磨牙磨得厲害呢!」

我這才發現,在我自以為逃離家中那令人感到孤絕的情景後,能夠回歸單純的生活。卻在夢境的最深處,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咀嚼著對於疾病以及失去的恐懼。

在夜闌人靜的異鄉,咬緊牙關,發出思念的聲響。

一些有經驗的老醫師曾說,大多的磨牙患者,肇因於心理因素或精神壓力。在面對這些患者求診時,除了提供輔助性的治療外,尚需協助患者釐清是否有無法舒緩之精神壓力與心理困擾。

我為患者檢查過咬合是否有干擾後,便低聲問起最近是否有什麼事困擾著,覺得壓力大?

患者低頭想了想,沉思了半晌後,看著身旁的妻,然後視線慢慢落在他的妻微微隆起的腹部。「或許是這個吧。」然後與他的妻相視而笑。

我突然了解了他們之間出現的第三者,將是個甜蜜的磨難。因此我請他試著放鬆心情,最近也不要加班,調整一下生活的步伐。下個禮拜我們再回診。

父親沒能看到我考上大學,母親也在父親走後放下照顧病人的重擔,走進信仰的世界。到處至需要幫忙的喪家中協助,誦經,祭拜,處理後事,在每一場陌生人的告別式中默默流淚,送走蓄積心裡的每一寸悲傷。

直到上了大學後的某日返家,夜晚時我與母親並肩而睡,與母親聊天,回憶起許多往事。母親已經可以敞開心與我聊起許多他和父親相處的點滴,而不隨時湧現憂傷,甚至講到一些有趣的事,母親也會笑。

夜色涼如水,電風扇似巡邏員一般來回在墨色裡檢視,認床的我輾轉難眠,但感覺一旁的母親已沉沉睡去。我仔細觀察著母親的睡眠,母親的呼吸平緩有致,偶爾的咕噥聲從喉頭發出,但無傷大雅。我像一部巨大的錄音機,在母親身旁悄悄收著音。一整夜,曾經在夜裡折磨著我的磨牙聲響,已不復聽聞。

母親似乎不再夜夜碾磨著生活中破碎的渣滓。我感覺母親心裡深處的空缺已逐漸填補,悄悄地以她自己的方式痊癒。



 
103.02.13 聯合報副刊 http://udn.com/NEWS/READING/X5/848171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