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典禮


時序在營區內的移動異常緩慢,但氣候的變化卻又在冗長煩悶的生活中感覺極其深刻,譬如此時,營區四周的繁花皆已紛紛落盡,代換以蓊鬱的碧綠枝葉,涼爽的春日一過,氣溫隨著日夜的消長逐漸攀升,惱人的泥濘夏氣就接續而來。

身著迷彩的我們一株株立在集合場上,像是拔力冒出的綠色植物,手持步槍是我們旁生而出的枝幹,腰桿上環繞著水壺、刺刀、彈袋及彈匣,像是爬附寄生樹幹的藤蔓環繞著身軀。此刻我們溼透的背持續有浪潮洶湧而至,驅使著浪花從毛細孔不斷併裂而出的便是頭頂鋼盔上的毒辣陽光了。漸漸的,你會發現前排弟兄汗濕的綠色海洋逐漸結晶出白色的顆粒,於是我們真正了解此刻身處的竟是一片人工鹽田。

所有的結果必定事出有因,然而穿上了草綠制服後,很多事情就變得摸不著頭緒了。距離某某指揮官前來校閱的時間僅剩十分鐘,為了抓緊長官「刷!」一聲開門下車走入會場時可以看見整齊一致容光煥發的部隊,我們在這光日下已站立良久,感覺微微的熱風吹拂雙頰,再過一會兒只要調個味,每個人都是一片片美味的肉乾。

整個偌大的集合場,只剩司令台後方的旗幟在我們之上颯颯私語,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典禮的進行,大夥兒的耳畔仍縈繞著排練時長官說的話「只要待會兒撐過半小時,使典禮完美,就不要再有人來煩我們了。如果做不好,說不定下禮拜還要再重新來一次喔。」那口氣就要讓我相信了,其實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沒有我們的精湛演技,船就會像鐵達尼號一般沉沒。

此刻最適宜的活動無疑是放空與回想過往,我還是無法忘懷入伍的那天,母親和哥載我到營區門口,一路上說說笑笑的氣氛頓時被我沉默的情緒籠罩,車子一停妥,我肩上背包,便頭也不回地往營區大門走去。我不忍也不願回頭,賭氣似的,感覺自己不再是個男孩。後來在排隊打公共電話回家報備時,母親才告訴我她看著我走進去大門後,就趴在方向盤上哭得久久不能自己。

就怕人們忘記自己的使命及責任,這個世界安排了許多儀式及過程,讓我們隨時將自己的幼稚與過往樹立分水嶺,即時沒有逼迫自己長大,形式上,我們也獲得了成長的証明。

譬如學校在我們高三那一年舉辦成年禮,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來留在學校,燈也不開,教室內,大家開始分傳著燭光,然後時間一到所有的人魚貫走出教室進入闃黑的禮堂,頓時點點螢光流竄校內,之後每個班級自己圍成一個大圈,互相為彼此說些祝福的話。我已經忘記當時的我們說過些什麼,但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一夜燭光點綴的校園以及光點熠熠的星空。

還記得那年進入醫院實習前,系上也為我們這些準備進入白色巨塔的年輕醫生舉行授服典禮,由師長為我們披上白色的衣袍,大家神情肅穆,舉手大聲宣示:「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一瞬間大家都突然不再是那些騎車夜衝、翹課睡覺、遲交報告或科科被當的糜爛大學生,一瞬間都突然了解了自己的雙手正微微潮熱著,彷彿就要抓住未來的一些什麼了。

於是典禮仍舊在我們的身邊不斷地舉行著,與戀人分手的愛情成年禮、與親人們永別的告別式、剃光頭髮的男孩蛻變日、得到別人認可的頒獎典禮,以及無數個識破人性而獲得的心靈課程,都是一路上精心準備的關卡與儀式,讓我們學著難過、學著釋懷,也學著長大看見未來更美好的自己。

突然間放空耽溺於思考的我被一陣陣的騷動驚醒,「指揮官來了,站好。」我看見遠遠的綠色小烏龜軍車緩緩駛進會場,整個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此時,一架該是遠洋航線的客機劃過上空,在萬里無雲的藍天劃出一條白線,飛向我未知的遠方,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

2012年5月4日 星期五

那些年,我們一起唱過的歌



回到母校圖書館,端坐靠窗的座位讀書,已近傍晚時分,夜色就要漲潮上岸。圖書館位於綜合大樓,分居二、三樓層,綜合大樓地下室為美食街,美食街外的凹底向外成一平台廣場,並更往外延伸築成階梯而上,便成為了一室外表演空間。


此刻,外頭已暗了下來,但銘黃燈光卻開始將階梯廣場照得透亮,並傳來一陣一陣充滿熱情活力的吆喝聲,「快來快來!吉他社民謠之夜,階梯廣場,六點準時開唱。」我看了看時間,五點半。我了解,再過半小時,整個世界的悲傷與寂寞都會被你們拋諸腦後,青春正盛的你們,就要一個個登上自己的小巨蛋了。

我想起了彼時,大學時期那一段段琴板上的旅行時光。

引領我進入吉他社的是五月天,新生之夜上我傻傻地拿著吉他,一個人上台自彈自唱五月天的《擁抱》,孤孤單單地唱著,中間也落了幾句,那時一群人就這樣窩在學校宿舍用黑色塑膠袋圍起的地下室,黑夜之中,我感覺我擁著吉他,它便認真地聽我也陪我歌唱。

「讓我享受這感覺,我是孤傲的薔薇……」那一次我莫名地得了獎,獎品是一只CAPO夾,然後我背起了吉他,開始每日撥弄琴弦的日子。

每個學吉他的人一定都從「無敵八和弦」開始下手,它像一組神奇的組合密碼,藏在一首首動聽的歌曲之中,於是我剪去左手指甲,反手抓握琴枕,細數琴格,右手來回撥弄琴弦,心中默擊拍子,許多期中期末寂寞考試的煩悶也就在一首首的歌曲中被唱進了空氣裡。

吉他社裡的每個人就像是一組組的和弦,按法不同,組成的音色也各自迥異。L自稱鎮社之花,身材高挑的她真假音轉換起來令人印象深刻,我們曾合作過楊乃文的《女爵》,歌曲最後幾近嘶吼的真假音轉換反覆重唱,你都要以為她就是那孤傲的女爵困在一具空虛的身體裡面了。

S是社團裡的創作才女,剛認識的時候只知道她是林俊傑的頭號粉絲,後來唱作俱佳的她成了社團中的砥柱,夢飛船的《不值得》也是因為她的提議才認識的,我們在社團辦公室之間的夾縫中練習這首歌的合音,次數多到我都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J我在社團裡永遠的搭檔,一起合作的歌曲不計其數,因為平時喜愛的音樂略有出入,有時會興致勃勃地提議想做哪一首歌,卻在一開始未能得到對方的附議,但往往在認識了彼此的想望後漸漸愛上對方喜歡的曲子。像那首McFly的《Too Close For Comfort》或是動力火車的《也許有一天》都是一樣,練習著彼此的刷扣或是solo,都希望讓對方在演出時的表現更好。

W永遠是個想家的人,擁有最溫柔的聲音卻最堅強的性情,它告訴我棉花糖的《2375》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什麼樂透號碼之類的神祕數字,後來W在演出時輕輕柔柔唱著的時候,風吹拂過她的臉龐,「實現願望的路線,非得要告別好多的從前……」聲音裡暗藏哽咽的喉音,我知道那時候,她又在想家了。

與Z的最後合作是蘇打綠的《背著你》,當初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心理便暗自下定決心主唱非Z莫屬,而我擔綱整首吉他的伴奏。雖然我已忘記彼時我們的友誼是否已出現了嫌隙,彼時是否仍對於某些不可言喻的誤會耿耿然於心,但當我開始了前奏,你輕嘆的那一句開頭,我就知道在未來的某處,我們會忘記今日的幼稚冷戰,回憶此刻按停的時間。

偶然間在戀人的房間聽到Poison的《every rose has its thorn》,輕快卻悲傷的前奏一開始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它,我無數次地練習著自彈自唱,並請C為我彈奏那鏗鏘有力的間奏,這首歌後來在和戀人的爭吵中不斷地盤旋我的腦海中,「Like a knife that cuts you the wound heals / but the scar, that scar will remain……」說的不就是在愛裡傷痕累累的我們嗎?

都還記得在畢業演唱會上的最後一首歌是文章版本的《紅豆》,比王菲版本的多了許多吉他的伴奏與溫柔的合聲,我和J修改了許多次合音的編排與間奏的旋律,演唱會尾聲唱著唱著,我就哽咽了,最後還是哭了出來。難過的是天空此時不留情面地降下雨來;難過的是戀人最後還是無法來看我為他的演唱;難過的也是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最最難過的,也許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陪我,看細水長流……

六點一到,我闔上書本,輕輕靠上椅背,下樓,不緬懷什麼,只是想要回憶一下過往,當時的我們以為只要撥撥琴弦,唱唱歌,煩惱苦痛也就雲淡風輕;而此刻的你們正為了即將上台而緊張手心沁汗嗎?讓我告訴你們,不管落拍或忘詞,都不要覺得丟臉或抱歉,此刻的舞台正屬於一群青春的靈魂,因此請為了自己,也為了台下每一雙仔細聆聽的耳朵,請高聲歌唱。

我想起在歡送學長姐的畢業典禮上,我們一同合唱著周華健的《我們不哭》,在那之前,社團學長姐帶著我們練習,欲將每一處細節唱的流暢,每個合音配得和諧,為了是屆時使自己不哭,在回家後的房間;為的是微笑,能讓彼此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