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5日 星期五

父親的鐵皮工廠

 圖/南君圖/南君



「不管身在何處,無論如何我們得接受,所愛之人已不在那個地方了。」──電影《暹邏之戀》


與二伯父的爭執最後無疾而終,滿腹的情緒仍難以消褪。胸口腫脹難耐,嗡嗡作響的耳膜,似乎還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呼吸之間,空氣經過喉頭發出些微的沙啞,二伯父猙獰的面孔在腦海中盤旋縈繞,逐漸放大分貝的音量像一架即將降落的巨大飛機,震動著空間中所有不安的分子。



前些日子從台北返回彰化的老家,祖母叨叨絮絮的仍是父親遺留下來的那棟,無法一併帶走的鐵皮工廠。

幾年前,一些需要大量廉價勞工的製造業、手工業紛紛移往對岸,父親原本也有意前往發展。後來考量家中孩兒尚幼以及祖父母年事已高,與母親商討過後也就作罷。最後父親決定捨棄從事多年的鞋業代工,自己搭蓋一間小型工廠,學著設計、打模,打算從源頭開始一手包辦,著手製造一些款式簡單的涼鞋、拖鞋,批貨至夜市、賣場販售,先試試市場水溫。

一切重新開始並不容易,那時父執輩們尚未與祖父母商量祖產的清分,排行老三的父親也不好意思提及,以免落人口實。於是父親先向祖父在老家旁借了一塊地,按月結算利息。請來怪手移除雜木亂草,大型卡車來來去去,一輛輛預拌車送來混凝土,從地基開始,和母親胼手胝足,逐漸將一棟十米見方的小型鐵皮工廠搭建起來。

父親的鐵皮工廠佔據了我一大部分的年少時光,每逢假日,不是與同學朋友相偕出遊,父親總要我早些起床,到工廠幫忙。不懂事的我總是不情願地悶上一整天,有時更索性暗中搗亂,或者找尋藉口打混摸魚。直到上了國中後,父親便不曾再叫我到工廠幫忙,他總是要我把功課顧好,以後不要像他們做苦工那樣辛苦。

與母親重回父親留下的鐵皮工廠,周圍漶散地蔓生著雜草,鐵皮屋頂中央或因年久未清的淤土,被壓得成了一個苦笑的弧線。工廠入口旁的福德正神早已因無人祭拜而移除,空留下一個落寞的神龕。工廠裡一些父親耗費他壯年身影伴隨的磨鞋檯、打模機,以及曾經如影帶膠捲,無止境地來回輸送的流籠,也早已轉賣給了舊機具回收商。

空出來的地方被堆放置許多積了灰的雜物,我們走動的聲音甚至驚醒了許多暫居的野貓。

「下個禮拜就要拆了。」一旁的母親淡淡地說。

這幾年,鄉下老家周圍變化頗大,排水工程一做好,道路也變得寬了。附近蓋起了擁有高級網球場的運動公園不說,不消幾個月的時間,嶄新的消防大樓在老家四棟相連的透天厝旁平地而起。為了便利之後消防與救護車輛的出入,附近的土地也被一併徵收,拓寬成主要幹道。父親遺留的鐵皮工廠同樣無法倖免,必須連帶被拆除。

「建物被拆除,政府會補助個幾萬塊,不過你二伯父嚷嚷著要分這筆錢。」母親忿忿地說。



二伯父一家從我有記憶以來,便與父執輩們其他三個兄弟格格不入。祖父與大伯父過世得早,二伯父非但未負起照顧晚輩之責,還時常受二伯母的慫恿,對祖母大聲咆哮,要祖母趁早將剩餘積蓄拿出來清算明白。

父親自有一種正義凜然的性格,不容許二伯父對祖母的尖酸怒罵,因此,父親還在的時候,便時常聽見他與二伯父之間隔空交戰。除了大聲斥責之外,父親常常得動之以情;說之以理,不願與二伯父有太多正面交鋒,或許是還考慮著一旁祖母的心情。因此那時,除了偶爾滿嘴無的放矢,二伯父倒也不敢有什麼逾矩的動作。

然而,父親走了以後,一切便改觀了,二伯父遂佔據老家周圍未清分的祖產空地,逕自種植起作物,原本供人通行的公家道路因此少了一大半的面積。此外,上樑不正下樑歪,某次返回老家,正值二伯父家中進行裝潢整修,祖母大聲制止工人將廢棄磚瓦自二樓往下丟,怕因此破壞了晒穀場上歷經日曬雨淋而變得極易碎裂的水泥地面,沒料到二伯父那毫無家教的女兒卻因此對祖母口出穢言,大聲叫罵猶如一隻潑猴。

因此,對於二伯父一家的種種作為,從小便在我心深處埋下不願親近的種籽。然而,每次返回老家,母親總是諄諄告誡著我:「遇到人就要叫,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忘。」母親與父親一樣,總是希望維持著整個家族的融洽,不願年邁祖母面對過於難堪的場面。然而,這種表面的和平猶如高空走索,只需要一點風吹草動,整場宛同漂浮於空中的肥皂泡表演,便會毀於一旦。

「你二伯父說,明天要談談之後補助款該如何分配,你有什麼想法?」

母親告訴我這個消息著實令我不知所措。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在父母親的臂膀下成長,父母親要我們認真讀書就好,其他的問題都不需我們擔心,即使在父親剛著手搭建工廠進行生產前,早已失業了一段日子,那段硬捱過來的歲月,父親也不曾讓我們知曉。因此,面對這些憂慮,我總覺得:「那是大人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便輕鬆地置身於事外。

然而,我們總在經歷過一些從未經歷的遭遇過後,逼迫自己一夜長大。

父親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年離開我們。意識到家中經濟頓失支柱,我便開始投入同學們課後家教打工的行列。獨自在異鄉,按圖索驥至陌生人家中上課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幾次課堂下來,從學生父母手中接過幾張閃耀藍色光芒的紙鈔,更是羞赧與興奮集於一身。

然而,微薄心血用以應付台北的生活與租賃,只勉強可及而已,並無法讓我擁有其他多餘的想像。但只要想到故鄉的母親不必另外為了我的生活擔憂,這點我並不以為苦。



隔日一早,收拾散落一地的公文、地籍資料、土地分割文件等,以及昨晚獨自演練的說詞和膽量,我與母親回到老家準備與二伯父進行談判。在這之前,其實母親也曾與我商討是否就退讓一步,不過十幾萬的數目,或許就吃虧一點,不要引起太大的紛爭。

我告訴母親:「也許過程是痛苦的,但就長久來看,一味的容忍只會讓邪惡變本加厲,趁現在把事情說明清楚或許是好的。」也就正因為區區小小數目的金額,二伯父硬是要鬧到非去請代書、律師來作證,才甘願放棄這份本屬於父親遺留下來的資產。因此,更激起我內心那份遇強更剛的堅決心情,下定決心為了母親的權益挺身而出。

整場談判在第二句話的起頭便開始增大音量,二伯父執拗的嘴臉在不理會我的說之以理中,逐漸放大。完全視之前父親尚在時便訂下的契約如敝屣不說,其中更夾雜著爾前壓抑於父親其正義凜然之下,如豺狼般的狡辯說詞。

站在一旁的二伯母面如裹蠟,在激烈的爭執當中不發一語,然而我知道,她是最老謀深算的幕後軍師──看著她的面容總令我想起小時後在替祖父守靈的那幾天,媳婦兒們得按照習俗在獻奉三餐祭品時,跪於靈堂前哭個一時半刻。二伯母總無法表現出真實的哭泣,那種裝腔作勢的嗚噎聲,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祖母坐在一旁,想說幾句公正的話卻使不上力,手心手背都是肉,任何意見都會讓人察覺其內心搖擺不定的偏袒。

我強忍內心深處就要脫口而出的惡言,拿出高中時期曾經受過訓練的辯論方法,運用科學論證的方法剖析,並試圖請各方靜下心來,仔細聆聽我沉浸一夜的思索,凡事都得用一個「理」字來解決,而不是丹田。然而,這場像是夜裡鄉間鄰里必準時收看的電視戲碼,並未依照劇本演出,甚至完全超過了應遵守的節目分級。

約莫在二伯父開始自覺站不住腳時,他開始轉而對一旁落寞的祖母咆哮,抱怨她早該把祖產清分明白,有多少積蓄都該拿出來分一分了之類等非一般受過基本道德教育之公民會說的話。彷彿演變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祖母造成似的那樣不可理喻。

一般觀眾看到這裡或許覺得內心異常緊繃,甚至害怕知道後來的劇情發展而索性轉台,然而,我竟置身在其中而無法脫身。我逐漸明瞭:在這個社會裡,有人通情達理,有人悖情無理;而有人了解道理,卻表現得一副蠻橫無理。

最後,我總算脫口而出了昨天特地細心演練的幾句重話,除了分貝的拉高以壓制對方的蠻橫外,其中還夾雜著某些刻薄的反諷字句(然而,我並不期望二伯父的學識能夠了解其中扣人心弦的奧秘),以及咀嚼過二伯父那鄉土通俗的惡言後加以回敬,完全拋除受過高等教育的我,應保持的紳士風格。

「二伯我告訴你啦,做大的如果不會照顧小的,還要在那邊刁難我們喔,說出去是會被人家笑的啦……」我想起這幾年來獨自在異鄉的夜雨裡,騎車趕赴打工的溼冷時光,能夠這樣支撐自己的,便只是一種不願被瞧不起的決心。

「不要以為我爸死了,我媽就好欺負,二伯我告訴你,我媽一個人鬥不過你們夫妻倆,不過我媽還有我……」腦海中閃過父親常年被困在鐵皮工廠中,為了生活日夜辛勤工作的身影,以及母親在父親臥病的那幾年,獨自與上千個反覆難眠的夜晚對抗。

放大音量對二伯父展開言語反攻的同時,我其實莫名害怕。怕的是再過幾年,父親的印象便會在我的記憶裡逐漸模糊。而我是否能夠勇敢地捍衛當初允諾父親的一切事物。

「是男人我們就坐下趕快把話說清楚,別讓阿嬤在那邊煩憂到吃不下飯也睡不好,一點錢要弄到這麼難看,很悲哀啦……」我看見祖母依然獨自坐在椅寮上,看著大門口來來去去的施工車輛,不發一語。



祖母曾對我說:「倘落你老爸還健在,這些事就都毋免我操勞了。」

根據母親的說法(或許帶有一點自誇意味),父親是四個兄弟裡最孝順的。當初祖父母一磚一瓦辛苦地搭蓋起四棟相連的透天厝,便是為了四個兒子各自成家後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然而,直到入厝前,四個兄弟中,只有父親想起祖父母尚未替自己安置一個棲身之處,這才趕緊請來工人在一樓中央隔出一間孝親房,邀請祖父母同住一個屋簷下。

一、二十年來,也都是母親與父親照顧著祖父母的生活起居,生病拿藥、吃食衣住,父母親無不悉心張羅,總覺得這是應該的,絲毫沒有怨言,也未曾與兄弟們計較過些什麼。因此聽見二伯父開始轉移話題,大聲嚷嚷,懷疑這些年來父親與母親不知道拿了祖父母多少好處與私房積蓄時,著實令我感覺一種遭到汙辱與背叛的憤怒。

與二伯父一來一往之間,整個場景彷彿拉回了若干年前,父親也同樣曾在這裡與二伯父大聲爭執的畫面;若干年後,我體內一半留著父親的血液,亦遺傳著父親些許的正義性格,同樣的地方,為了替他遺留的鐵皮工廠以及為母親爭一口氣,而與二伯父針鋒相對。我不知道二伯父是否看見了當年父親的身影?而父親此時又會怎麼想呢?

我突然好思念父親。

得讓自己變得更堅強一點才行。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13.03.13 /  2013.03.14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3031300475.html (上)
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3031400503.html (下)

牙床土石流



─專業把關,減少因雙磷酸鹽類藥物引起之下顎骨壞死

診間來了一個身型消瘦的老婆婆,張開口便看見空盪的牙脊上裸露著米黃色的一片腐骨,像是土石流一般從鮮紅的齒齦上爆發了出來。翻閱病歷後,經過詳細地詢問病史便可以輕易地猜出又是一個服用骨質疏鬆症藥物導致的下顎骨壞死案例。


其實婆婆已經在診間來來回回好幾次了,每次都冀望著可以倚靠我們開予的藥物治好這病症,然而止痛藥抗生素或許只治標不治本,我們只能安撫似地用藥水將腐爛的骨頭暴露處沖洗再沖洗。

因為服用雙磷酸鹽類藥物(Bisphosphonate)藥品造成下顎骨壞死(Osteonecrosis of the jaw,ONJ)的不良反應自2007年發佈以來,逐漸受到骨科及牙科醫師的注意。原本單純的拔牙傷口或是口腔感染卻引起嚴重的骨壞死現象,經病史追查後瞭解其服用雙磷酸鹽類的藥物史,因此,對於其所造成的藥物危害著實不容小覷。

令許多患者不解的是,原本用來「保骨本」,治療骨質疏鬆症的藥物,為何卻反過來造成下顎骨的破壞以及壞死的現象,這個疑問也存在許多的臨床醫師心中。雖然根據研究,其真正的致病機轉仍未完全解開,但可能與藥物影響蝕骨細胞相關的骨頭重塑作用(bone remodeling),以及下顎骨特殊的生理結構有關。

然而,許多服用雙磷酸鹽類藥物的患者不單單只為了治療骨質疏鬆症,包括惡性腫瘤之高血鈣併發症及骨轉移治療等等。預防重於治療,身為臨床牙科醫師,應在拔牙或進行相關牙周手術前,詳細詢問患者病史及藥物史,了解其是否服用或施打雙磷酸鹽類藥物,使用的時間長短、劑量等等,藉以評估其造成藥物不良反應之風險。

對於已經產生不良反應的患者,也應對其症狀進行完整之評估,包括牙科病史詢問,骨壞死之程度,影響範圍之大小,以及詳細的臨床及影像學檢查,給予適時地監控及治療,甚至是更進一步地轉診至口腔外科專科醫師等,都是我們可以提供患者的協助。此外,患者初次發現口腔出現病灶時,往往是驚恐與疼痛的雙重折磨,因此,給予患者對於病情完整地解釋,使其寬心,也是我們的使命。

在預防方面,必須與骨科或其他科部門間進行案例討論,使其認知雙磷酸鹽類藥物在牙科治療上所造成的影響,在對於病患開立藥物的同時,也更能了然於心,並能特別告知患者關於藥物不良反應的症狀,使患者本身了解並注意口腔環境衛生的清潔。甚至是在開立藥物前,會診牙科醫師進行口腔檢查,事先移除可能造成之後必須拔牙或進行牙周手術的病灶,以減少併發症的產生,這些都是我們可以減少藥害的積極作為。

許多遭遇此病症的患者都是中年婦人或是老人家,對於生活品質及心理上造成非常巨大的影響。因此身為臨床醫師的我們,若能夠謹慎面對,將可以減少藥物併發症的產生,或給予遭遇藥物危害的患者莫大的幫助。


藥害救濟基金會「要健康徵好文」首獎
http://www.tdrf.org.tw/subject/02_index/01_main.asp?bull_id=5067&cate_id=221&cate_id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