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日 星期二

在路上



那年,我剛考上台北的學校,開學前的那個暑假,我便北上與哥同住,並事先熟悉學校週遭的環境,為開學後的新生活作準備。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來過台北,那時候捷運仍在施工期間,懵懂的記憶裡,車子總是動彈不得,塞在每條道路上。到處都在施工,大型吊車忙著在地面扎入一根根的高架橋;馬路上也隔離起一區又一區的施工重地,像寶藏獵人在地底下挖掘著稀世珍寶一般,與擁擠的車流劃清界線,獨樹一格。

而現在,當我又重逢台北時,捷運已經建造完成(雖然又開始蓋起新的支線),舒緩了眾多的車潮,道路也變得寬敞,整齊劃一的道路標線規範著車輛的進行,各行其道,互不侵犯。大部分的捷運都隱入幾條主要的幹道,在地底下相互連結伸張其勢力;有些在中央隔島間豎立著一整排的高架橋,像等待校閱的士兵抬頭挺胸,任由列車在他們的肩上平穩地航行。

到台北的第一天,哥便交給我一張台北市地圖,壁報紙般大小,一比兩萬五,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標示著台北市每一條巷弄街道與重要景點。「你看,我們在這裡,松仁路走到底,吳興街就在這附近了。」哥指著靠近綠色山區的一條小路向我解釋著。「還有,台北市的路幾乎都要待轉喔,你騎車要小心一點。這裡可不像我們鄉下地區,紅綠燈當作參考用,可別被開罰單了。」

看著地圖上四通八達的道路,一邊聽哥諄諄告誡,想到接下來的生活便要在這裡展開,位移在每一條巷道之間,內心不禁感到無比興奮。「還有,」哥停頓了一下便說,「仔細看,忠孝、仁愛、信義,再過來是和平。台北雖然車很多,路也是密密麻麻的,但是其實仔細觀察,這些路的名稱都是有規則的喔。所以你有空就帶著地圖,自己騎車去晃一晃,迷路多了就會認路了。」

於是當天傍晚,趁著太陽快下山前,空氣裡的燥熱分子逐漸緩和時,我便騎車獨自展開小小的冒險旅程。從與哥同住的租屋處往北走,目標是順著忠孝東路一路直達台北車站。對於忠孝東路的印象無非是起因於「動力火車」的那首《忠孝東路走九遍》,在高中參加吉他社的時候,這首歌早就不知道被彈唱過了幾次,彷彿當時的自己隨著動力火車高亢激昂的歌聲,亦追隨著他們在那條位於北方城市的大道上,來回走了好幾遍似的。不過如今,從地圖上看來,如果真要在忠孝東路上來回地走上九遍,那可真得費上不少力氣與時間。

然而,在途中經過那蓋得有如層疊山峰的世貿中心後,便發現前方一條寬敞卻也溢滿了車潮的基隆路橫亙於前。待綠燈亮起,等候多時的我正想往前奔馳於信義路上時,卻發現對面每條車道上的車輛,個個迎面而來。當下著實令人捏了一把冷汗,於是便減緩速度隨著眾多騎士停滯於基隆路上的機車代轉區,等待信義路上的急流漫過我的面前……

回到家,仔細研究過地圖之後,這才發現,信義路五段行至基隆路口後,再過去的一到四段便屬單行道,只有公車可以反其道而行,不允許一般車輛逆流往西。沒想到馬路如虎口,果真在自己尚未搞清楚路況時應驗。

道路為我們開闢了前往目的地的捷徑,但是往往一不小心,我們也容易迷路,誤入歧途。

這也讓我想起小時候,路的印象只侷限於家門前那塊偌大的稻埕。那時年紀小,每天便與親戚的小孩們在水泥地上跑跳,累了便回家找母親討著麵粉炒成的麵茶喝,喝飽了有活力後便又回到稻埕上玩樂。那時母親總是告誡著我,不能越過稻埕外那扇緊鄰著大馬路的深藍色鐵門。因為鐵門外的馬路通往山上,而那時剛允許開發山坡地,總會有不肖商人放火燒山,所以常有喔伊喔伊叫的火紅消防車往山上奔馳而去;再加上後來山上蓋起了運動公園,常有砂石車轟隆轟隆地,行軍似地經過。於是,有時候玩累了,我便獨自站在鐵門的欄杆上,看著車輛的來往,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當我們逐漸長大,父母能夠限制與保護我們的深藍色鐵門也一一解開,不再深鎖著。更長、更寬的道路在我們面前拓展開來,等待我們獨自去摸索與冒險。記憶中的路也不再只是那被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水泥稻埕,跨過了那道深藍色鐵門,我們縱身躍入無數錯綜複雜的柏油道路裡,有時也得蜿蜒進入狹窄的巷道、越過橋樑,青春的勢力急欲往外面的世界擴張,順著夏日所挾帶的西南氣流,一路向北蔓延開來。

後來成長的道路慢慢走進了書本中,數學、理化、歷史、地理……,藍色的日子裡,我便在這些書本中的道路不停地打轉,並努力找尋一條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但多數的時刻,我的生活又再次地侷限於學校與補習班的路徑之間,像一輛固定航線的公車,逡巡在一成不變的景色裡──有些人上車、有些人下站,而我卻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也沒有確切的目的地。

直到越過了聯考的路障,走進大學生活裡,我才發現──路,其實寬廣,且無所不在地滲入每個地方。

大二下的時候,初次接觸到大體解剖的課程,在教授的指導下,我們拿起解剖器具,在偉大而完整的大體老師身上劃下了一刀又一刀:皮膚隨之褪去,露出明顯紋理的肌肉,接著我們再進一步從其中分離出密部於肌肉表層與其內裡的神經血管,並逐一標示名稱。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課程,大體老師的身軀逐漸破碎、支離,足以用「身首異處」來形容其狀況之慘烈,但是因此,每一束肌肉以及每一條粗細不一、流域不同的神經與血管,卻也逐漸變得清晰。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路可區分為「有形」與「無形」的:有形的道路總有到達的一天;但是無形的道路卻是無遠弗屆地往生命中更為珍貴的事物,不停延伸而去。我仍記得,國中時在國文課本裡讀到一篇艾雯女士所寫的文章:「從鄉村到都市,從簡窳到繁華;路,像無數縱橫錯綜的血管,聯繫各個不同的體系,促成了社會風物習俗的新陳代謝……」,雖然那時,老師不停解釋著譬喻、類疊等等的修辭,但是我想,作者想要傳達並歌誦的,是關於路帶給我們的重要與功能吧──就像身體裡分支眾多的神經與血管,盡責地聯絡著不同的器官與組織一般。

而在台北生活一段時間過後,也逐漸了解哪些是單行道、那裡有捷徑;哪裡不能騎太快,容易吃罰單;或是哪些路口紅燈特別久,總讓人等得不耐煩。漸漸地,我也索性不帶地圖,放任自己在異地尋探著陌生的道路,並期待與記憶中曾經在書本或是歌曲中提及的那些路名碰頭。於是,總在不經意的時刻,少了地圖的羈絆,便與這些擁有許多故事的街道不期而遇──像是在汀州路與溫州街,尋找著陳昇歌聲裡的春天與某間書店上貼著的羅蘭‧巴特;或者是《孽子》中李青不停奔跑遠離的龍江街、張雨生高亢歌誦的永公街;甚至來到了可以觀看飛機起降的濱江街某條巷子裡……

然而,當繁華城市更新的速度加快,密布於其中的眾多街道巷弄便也隨之變化著面貌。每條道路的兩旁也都更加相像,一如逛過的眾多夜市:小吃、攤販,火鍋店,在不同地方連鎖賣著相同的邏輯,也更難從路旁店家的特色去加以區分每條路的不同了。所以搖滾的「那牆」或是文藝的「卡夫卡」總是隱入地底或是被寂寞地架空著;想像中的眷村也遍尋不著,紛紛改建成為層巒疊嶺般、互相擠壓的老舊國宅。

於是,朝夕更替,在台北生活久了之後,也漸漸將自己歸納為半個台北人。而當初地圖上陌生且複雜的街道巷弄,也逐漸在腦中成形,並兀自構築出一面立體的圖像,在每次的航行中,準確地規劃著行進的路線。並且因為打工的緣故,生活的腹地逐漸擴大,越過橫跨於新店溪上的長橋,將道路往更遠、更寬廣的前方拓展開來。

卻也因此,對於路的印象愈加清晰,也就慢慢戒掉了迷路的習慣,返航的麵包屑也不再派上用場,一一消失在北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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