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1日 星期日

朽味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用嗅覺去感受迎面而來的事物。

像是等待捷運進站的時候,我總期待著下車的乘客從我面前經過的瞬間,那時候空氣中的分子會挾帶著每個人的氣味撲鼻而來,讓我一一認識這些陌生的人們。

但是最近,我對一種氣味嚴重過敏,讓我延續著清晨起床後的鼻水不止與搔癢不適,甚至讓我噴嚏連連。它聞起來讓我感到恐懼,並帶有腐敗的感覺。而我們學校裡,便充滿了這種味道。

我就讀於北部某醫學大學,附設的醫院便緊臨著校園。

每天傍晚差不多放學後,和平常的大學校園一樣,球場上滿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有的打排球;有的馳騁在籃球場上;抑或有的擺動著身軀跳著動感的熱舞,大家無不盡情地奔跑跳動,揮灑青春該有的獨特氣息。

但是和平常大學校園不同的,是球場旁那一排楓樹蔭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們,他們來自緊臨著校園的附設醫院和安養院。

每到傍晚太陽快要下山前的這個時刻,他們便由外籍看護推著或是攙扶著,靜靜地聚集在球場旁,他們的出現沒有任何聲響,靜謐地各自保持不同的姿態,像是約好每天的這個時刻集合,目送白天的逝去。若這是影片拍攝現場,鏡頭從球場上轉移到老人們這邊時,便轉為慢動作重播,時間嘎然而止,畫面停格。

這其實是很突兀的,他們完完全全地和球場上的人們形成強烈的對比,從球場上往老人們所處的地方看去,彷彿那邊的空氣是凍結的,無聲且冷清,你會懷疑自己正在觀賞一齣老舊的黑白默劇,這無聲的場景就像梵谷自畫像裡失去的那隻耳朵一般,總是吸引著我的目光。

後來我試著假裝散步似地接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經查覺過我的出現),發現他們大多都已失智並且行動不良。有的彷彿害怕什麼似地,手腳不停顫抖;或是插著鼻胃管,無法自己進食;有的流著口水,張著合不攏的嘴發出怪異的笑聲,甚至有的根本就是閉著眼睛的。

特別的是,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總會有一股氣味撲鼻而來,這其中夾雜著許多複雜的成分,包含著像是藥水味、尿騷味,還有一種小時後被爺爺抱著的時候,從他頸肩聞到的味道。從這些紛亂混雜的味道中,一種腐敗的感覺向我襲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最近我的鼻子感到過敏的原因了,而且總是充滿著一種莫名的虛萎感。

後來我才想起,父親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在病房裡聞到的氣味,好像也是這種感覺。

其實從父親生病以後,那股令我感到恐懼與虛萎的氣味,便慢慢地在家裡擴散開來。我記得那時是我十八歲生日前的那個夏天,父親被診斷出罹患了鼻咽癌,之後便展開一連串的治療,一包又一包的藥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從桌上蔓延到父親的床邊。

從此之後,每天放學回家撲鼻而來的不再是垂涎的飯菜香,而是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藥草味,彷彿趁機提醒著我父親罹病的事實,以及今天母親又跟著村子裡的某人去山裡採了治百病的草藥祕方。

那段日子,家中充斥著這些折磨人的味道,像是陰魂不散的惡靈一般,這股味道逐漸滲入家裡每個角落,客廳、書房、床單與衣物,通通無一倖免。每天早上我和父親道別上學去後,便開始害怕會不會有一天當父親離開了我的視線時,躺在床上的他便會被這永無止境的怪味包圍、淹沒,然後深沉而寂靜地睡去,不再醒來……

其實父親的病情一度好轉,不過後來癌細胞卻轉移到更難處理的腦部,被癌細胞攻佔的腦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只能躺在病床上任人擺佈,我總能夠感覺一向不認輸的父親心中那無盡的,頹敗的無奈。

之後不久我便北上讀書,久久才能回去探望一次父親。而幾個禮拜未見,卻看到父親由原本壯碩的身軀變得骨瘦如柴,那種不捨的感覺總讓自以為堅強的我,在回到台北後的無數個夜晚裡,潸然淚下。

「當我們意識到年輕的時候,彷彿已經開始漸漸地老去。」

一次偶然的機會,觀賞一部敘述關於蘭嶼獨居老人的紀錄片:在蘭嶼,因為害怕年老的晦氣會影響子孫的健康,黥面的老人們會要求子女為他們蓋一間臨時的矮屋,然後獨自住在裡頭,朝夕更替,獨自等待死亡的來臨。我記得很久以前也聽過類似的故事,老人們不希望成為子女的負擔,便要求子女用大竹簍將他們背到深山裡──老人將自己棄置,等待世界的回收。

而獨居的結果卻讓原本生活能力較低的老人更加無助,攝影者發現老人們時,潮濕的臨時矮屋裡,充斥著饖物的氣味,被飢餓包圍的他們,身上僅裹著一條破舊的棉被在地上蠕動著,身上長滿褥瘡,流著惡臭的膿瘍。

我還記得在偌大的禮堂裡看到那一幕時,淚水就這樣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片中被訪問的老人們都說他們是自願獨居的,但是誰又喜歡孤獨呢?雖是出於自願,但還不是因為害怕年老的自己終將成為年輕一輩的贅物,拖累了所愛的人。我還記得片中的義工要去幫獨居的老人擦澡時,老人笑笑地拒絕了,因為老人們説自己身上的晦氣會讓義工們生病,這樣不好。

「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

後來母親告訴我,我才知道,父親生前也說過同樣的話。其實很難想像生病的父親有多麼的痛苦,那是包括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煎熬,害怕未知的病情發展;更害怕成為壓垮家中經濟的最後稻草。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次父親在醫院的走廊上,因為放射線治療的頭痛而大聲哀嚎,完全不顧旁人的嘶吼著,當下在旁陪伴的我,感到既心疼又害怕。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子的,我抱著父親安慰著,像哄騙小孩那樣:「忍耐一下,等一下就不痛了,忍耐一點喔。」我感覺已經很久未曾與父親如此親近,一瞬間,那股熟悉且刺鼻的氣味在我毫無防備之下衝擊鼻腔黏膜,夾雜著藥水味與尿騷味,還有一種襲向內心令人虛萎的感覺,於是,我的噴嚏聲油然而生,巨大的聲響逐漸壓制了走廊上父親的哀嚎。

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的身體,同樣地,像球場旁那群老人一般,早已經被那股氣味深深地禁錮了,一向在我眼中如堅固高牆般的父親,在疾病的無情啃噬之下,竟是如此地脆弱與不堪。

父親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看到病床上的父親,是很久以前躺在加護病房裡的爺爺,父親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兩頰凹陷,頭髮灰白(有些區域已經因為化療而所剩無幾),那時候我才漸漸意識到,讓人變老的不只是時間,還有病痛的折磨。

「其實我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們只是害怕老去之後剩下殘破不堪的身軀。」在醫院的雜誌書報上曾經讀過人們談論死亡時所言。

我還記得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曾經憂患地問著哥哥,如果爺爺死掉了怎麼辦?死掉就死掉了啊,能怎麼辦。那時候我還覺得哥哥很無情,為什麼可以回答的這麼輕快。不過後來經歷了爺爺和父親的死亡後,我才知道,這種豁達是有其存在之必要的,親人逝去之後所留下的空缺,或許就讓它保持著空白就好。

不過也許是我們都還太年輕了,對於生命中必須經歷的過程,仍舊感到不安和困惑。老了之後,我們好像勢必會成為一種負擔,年老產生的疾病不斷吸取家中快樂的泉源,失去了年輕的氣息,我們只能枯坐著等待生命的油燈消耗殆盡。

大二下的時候,開始接觸到大體解剖的課程,第一堂課便是幫大體老師刷洗身體並清除毛髮。首先必須先打開福馬林槽將大體老師搬至解剖台上,再將大體老師身上所纏繞的紗布解開。那一刻在醫學的道路上是神聖且震撼的,紗布解開的瞬間,直灌入鼻的氣味彷彿又喚起了我的記憶,然而這次卻是另一種全新的味道,更加刺鼻與了無生氣。

「每一個大體老師都代表著無私的愛與奉獻。」一旁指導的老師在我們刷洗時一邊說著。在刷洗大體老師身體的過程中,我的腦中不斷盤繞著關於年老、疾病和死亡的思緒,然而最後我的嗅覺慢慢習慣了這股氣味,而不再過敏猛打噴嚏。

清洗完後,我們必須將大體老師重新覆上紗布,再加上一層塑膠布隔絕空氣,之後,所有的人圍在大體老師身邊,向祂敬禮並道謝。生者與死者,在同一個空間中存在著,微風從窗外吹拂進來,原本濃厚的福馬林氣味逐漸消散。於是當下對於死亡,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層意義──它離我們很遠,卻又近在眼前。

我不知道還擁有許多青春時光的我,該不該對於年老、疾病還有死亡,感到如此的害怕和恐懼。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我會和球場邊的老人一般,眼神中充滿了空洞和無奈,對於明天不再有任何的期待,茫然的未來迴盪著沒有回音的孤寂;我只是害怕有一天當我變成風中殘燭,成為仍舊不停運轉的世界中一具只會呼吸吐納的臭皮囊,然後不斷釋放出令人作嘔的味道。那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

也許,那還需要時間讓我慢慢去熟悉和體會,關於生命旅程中,不斷腐朽的氣味。


第二屆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 散文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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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作者能夠注意到這種死亡的氣味,或者說是「老」的氣味,很特別。從文字上可以感覺出作者的細膩及觀察入微,很精確的表現出這種味道。有某些段落讀來令人感觸良多,例如:「『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後來母親告訴我……」。整篇文章深度足夠,感情豐富,閱讀起來很真實,尤其歲數大了的人(評審老師指自己),特別有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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