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

放心的人



電腦上撥放著顱顏部的X光片,黑白螢幕多了好幾處亮白突兀的影像,從形狀可輕易判斷出是眾多骨釘、骨板;下顎骨還有明顯的斷裂痕跡,也勉強地被人造的金屬固定著。眼前的患者若不是被完整的皮肉包覆,很難想像底下曾經如此地支離破碎。

年輕患者K年紀與我相仿,半邊臉頰明顯凹陷,喉下鎖骨間可看見氣切口癒合痕跡;行動上遲鈍許多,說話也總是不連續的句子,但對話起來感覺仍是一個有禮貌的孩子。K進出我的診間多次,為的是顎骨斷裂傷到了牙齒──原本應該堅硬完整的齒根,因為持續地發炎,被吃出了凹凸不平的窟窿。

診療結束後,趁著K去洗手間的空檔,和陪同前來的K的母親談起──原來是騎機車在陽明山上出了車禍,撞到電線桿,當下幾近毀容──後來K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好幾個月,昏迷指數只有3,和K的父親彼此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能因為年輕,後來K奇蹟似地甦醒,恢復了行動,並進行好幾次整形手術,才恢復到目前尚稱完整的樣貌。

「事情遇到了,還是得陪他一起走過啊……」K的母親說。那時主治醫師要她不要將K送到養護中心;居家自己照顧,患者熟悉環境,復原也會更快。有工作在身的她,於是每兩個小時就請假回家一趟,幫K換上乾淨的尿布。K的母親講來如此浮雲白霧,我卻聽得秤砣心沉甸甸。

「不像你們,都不用令人操心。」K的母親淡淡地說。

是這樣嗎?我撫摸右手臂上巨大的傷疤,想起小時候到工廠幫忙,因為貪玩的緣故,一不小心,整隻右手被機器拖了進去,喀拉喀拉卡在關節處機器才停下來。當時父親看到後急忙關上電源,將機器用力撬開,我的手被拯救出來時,早已像是經過榨汁機的甘蔗一般,爆裂出一個大洞。

往醫院的路上,我還記得母親抱著我在父親車子後座,我將手臂半高舉,想讓血流緩慢下來。異常冷靜的我,路途中不停看著手臂上的破洞裡,黃色的脂肪組織和藍紅色的血管肌肉,恐懼此刻遠遠勝過了疼痛。後來父親告訴我,母親在我送進手術室縫合的時候,就昏倒在急診室了。

或許是年紀小骨頭還軟,後來除了留下蟒狀的疤,以及較無力氣之外,比起左手,右手的動作仍算靈活。但事後想起來,母親當時在急診室昏厥過去,究竟是驚嚇過度,還是太過於擔心我未來可能就要截去了手臂?往後的日子該如何面對,終究超過了當時的想像。

父親離開後,便少了一個人的擔心;在外生活跌跌撞撞,每次打電話回家,也總是報喜不報憂,為的是不讓母親擔憂。但這樣真的就能夠做一個讓人放心的人嗎?即使幾近而立,看待事物仍無法瞻前顧後;時常莽莽撞撞,得罪了他人。成為醫者之後,在日趨險峻的醫療場域浮浮沉沉,有時被患者詢問年紀,一開始喜形於色,自詡是保養得宜;後來經過側面了解,原來大多是對於年輕醫師經驗不足的不放心。

因此常常為了扳回一城,在看診時總是表現出過分的專業姿態,嘗試說服對方;但與神色自若、談笑風生的老教授們比起來,生澀的語調及閃爍的眼神,是否更加暴露出自己其實缺乏著自信。我們常花許多時間傾聽與了解患者的主訴與病徵,時常想著,在患者眼裡,自己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會是一個能夠讓人放心的醫師嗎?

K從洗手間沿著長長的走廊向我走來,步行的樣態仍略顯顛簸,眼神看著我和他的母親,視線卻飄忽著。我替K安排了六個月的定期回診,一邊寫著約診卡片,彷彿與自己勉勵般地對K說:「要加油喔!」期待著半年之後,我們都能夠成為一個更令人放心的人。

--
2017/01/27  聯合報副刊

2017年1月25日 星期三

你啊你啊


「我最喜歡和你一起發生的,是最平淡最簡單的日常。」
——魏如萱〈你啊你啊〉

你啊你啊,想到有一段日子沒有好好寫一封信給你了。

過於平凡的日常讓我們忘記了生活的起伏,起床盥洗、上班下班、三餐剔牙看電視,有時候連仔細聽對方說話都變得漫不經心。

剛認識的時候,我們還會煞有其事地撕下筆記簿的紙,我習慣寫一些言不及義的、親密的玩笑話;而你大多是因我要回鄉下老家,你出門上班前留下的字條,幾行蚯蚓般的字句輔以令人發笑的圖說,要健忘的我記得該帶齊的行李。

我總笑你字跡潦草、筆畫不工整,但善於繪圖的你卻老反駁謂是藝術,平凡人如我是不會懂的。是啊,有時我想,如歌手白安所唱:「是什麼,讓我遇見這樣的你?」

而又是什麼,讓我不再懷疑自己?

我習醫,你出身建築;我雙魚做事不切實際,你獅子理性擇善固執。或許就是這樣的互補,生活上你多照顧我一些;情感上我多讓你一點。你總是能夠適時地將我從深切悲傷的情緒裡打撈上岸,避免與我共相沉淪到最底最底的憂鬱深洋。

認識你之後,朋友老是說我難約,總是消失不見,約吃個飯比登天還難。但我卻只是想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交際應酬,那些觥籌交錯的嬉笑閒談已非我所嚮往。日常的工作已經夠令人厭煩,珍貴的休假時光,我們有默契地保留給對方。

你厭惡改變,追求規律,或許是性情裡的執著,你讓我認識了所謂「重複使我幸福」的境地。連續好幾個假日的行程,我們賴床纏綿至午晌,吃一樣的早午餐店後相偕至濱江街的小巷看飛機起降,接著風塵僕僕殺到內湖逛賣場。載著你,沿路的風都在唱歌,感覺身後貼著你的心臟都在跳躍。

可不是嗎?所謂「愛一個人的時候,你能明確地知道對方心臟的位置就在那兒。」噗通、噗通,熱烈地跳著。

我多愛書裡寫的:「唯有過過毫無約束日子的人,才會知道有約束,是多麼幸福可驕矜的。」那是書裡的一幕,主角與戀人推著籃車於超市貨架之間流覽,戀人倏地消失於通道底,主角忙推車跟去卻盡頭左右一望不見人,氣急敗壞地四處尋找卻發現戀人好整以暇地挑著餅乾,主角卻彷彿一剎那白了白頭……

與你逛著賣場時,這畫面每每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使我亦步亦趨地緊跟相隨。

前年健康檢查,肝指數莫名飆高,複診又轉趨正常。之後你總是沒來由地在言談之間,深感憂懼地看著我,疑神疑鬼地問我最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再去驗個血?抑或是鼻子過敏嚴重的幾個陰冷天,看著我不停擤著通紅的鼻子,佯發脾氣地要我到大醫院檢查,深怕我身體裡父親遺留下鼻咽癌的基因隱隱作祟。

幾次我覺得你過於神經質,而起了言語的爭執,後來仍拗不過你,相偕至醫院檢查後平安無事便也彼此感到心安。

甄嬛所言:「關心則亂。」

我們是這樣關心著,希望彼此身體健康,只要對方一個咳嗽與噴嚏,便自亂陣腳。林夕的詞,「卻因為愛上了你,才開始渴望長命百歲。」

或許真的是這樣子,在最幸福的時刻,我們總是感到無常。電影《特洛伊》裡所言:「The gods envy us.」擔心太過於幸運的生活就連眾神都要羨妒了,怕祂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帶走彼此。

想起不久前我們因為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的芝麻綠豆小事爭吵,像曾經愛得那麼深地彼此恨著與咒罵著,我忿忿地甩門至鄰近的校園透氣。不久恢復理性後回到家發現燈光昏暗。你一個人落在房間的陰影裡,我趨前向你道歉卻彷彿開啟了機關,你開始泣不成聲。那時我才真正了解,愛一個人的時候,你同樣也會知道心臟碎裂的感覺。後來你告訴我,你是多麼害怕我就這樣不再回來了。

後來讀到書裡,戀人一句,「我走了、去了、拜了」都令主角心為之催。唯恐一個不在了,另一個的人生要怎麼走下去。於是我暗自下定決心,今後再怎麼冷戰,絕不能掉頭而去。

有時我會懷疑自己,是如何值得你全部的愛?你行事低調,不善於走上街頭,和書裡主角一樣害怕於呼喊著震天的口號;路上我遇見了熟識的人,你選擇側身避去。你寧可犬儒其身,好好地只愛自己,並毫不保留地為我付出關心和愛。

有時感覺我們猶如電影裡在廣衾太空旅行中提早甦醒的兩人,穿著厚重太空衣,觸碰不到對方,只能手拉著手站在艙門邊,面對荒涼幽暗的宇宙。被世界遺棄的我們,只要彼此願意信任對方,縱身一躍,便能在愛情的深淵裡盡情地漂浮。而在那之前,又有誰知道,誰曾是單獨一人提早醒來,面對就要崩潰的世界。

在一起的時候我不覺時間過了良久,但與你分離總令我感到分秒煎熬。近日許多的他們和我們都走上了街頭,舉起了驕傲的旗幟;雖然壁壘分明的兩造讓我們看到了許多純粹的惡意,但更多的良善與溫暖卻也同樣蔓延著、溢出了同溫層。

或許此刻我們還不夠勇敢,甚至他們秩序的宇宙亦同樣脆弱。但我們何其有幸能在最青春正盛的時候見證時代的更迭、秩序的重建。

你啊你啊,我想,過些日子法律順利地修過那天,或許我們,好好聊聊。


2017-2月│Vol.758 〈幼獅文藝〉

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愛的無用論


想成為一道光
照射熟睡的房間
你是翻身揚起的灰塵
我就在你身體裡面

想帶著你往黑洞靠近
讓時間變慢一些
過去和未來本是狡詐的幻象
有你共存的時光
我多麼害怕一個人老

隱身的戀愛如何
催促冰河時代前來
分裂飛掠的彗核
落入彼此肥沃心地
他們之中有人說
(你們的)愛,招致毀滅

(我們的)愛並不富有,愛使我
貧窮,甚至一無所有。
但我是多麼需要
這些無用

-
2016/12/13 自由副刊


2016年11月30日 星期三

站在詩壇的邊緣呼喊愛情/阿布


寫作根源於每個人的生命,是相當私人的事,無論現實生活中以何營生都可以成為很好的作家;但身為文學與其他學科的混血兒之一,我無可避免的對和我有類似背景的寫作者投以額外的關注。因為並非人文學科出身,當旁人說起那些某某主義、那些羅蘭巴特、海德格、漢娜鄂蘭、蘇珊桑塔格的人名時,總隔著一層陌生的雲霧;相對的,如果在文章裡看到癌症或是鼻胃管等等醫學意象,難免會眼睛為之一亮,距離拉近了幾分。那是一種身在異鄉的尋常酒館,忽然耳際傳來熟悉口音一般,揮之不去的鄉愁。

因此,當張耀仁(那時候還不叫張光仁)的名字出現在2011年的聯合報文學獎金榜時,自然而然的吸引了我的目光。在那首美得讓人想哭的詩〈在戀人的房間裡〉以外,我特別注意到了背後的作者:和我年齡相近、同為中部人、以及類似的北上學醫的求學背景。

雖然同為醫學支流,但醫學系與牙醫系從大學入學起就已經分家,對於這門遠房親戚般的學科,醫師大多抱著生疏的拘謹,以及一些些好奇。在大醫院裡,我們與牙醫的接觸通常建立在會診之上,以及偶爾閒談中流傳的「牙醫開業多好賺」之類鄉野傳奇般的八卦。但幸好張光仁也寫散文,他的散文帶我們進入平時神秘的牙科診間,讓我們得以窺探牙醫師戴著外科口罩底下的生活日常。

但比起散文,我們更常用詩來認識張光仁。他的詩很少提到牙醫師那部分的生活,寫詩的他收起診間的那些冰冷的器械,情願獻身在詩裡做一個愛情的密教徒。即使不去特意描寫,他的身影還是如同一個仔細的牙醫師,刮除日常生活堆積的齒垢,耐心的用文字填補那些蛀蝕的孔洞。

這本詩集有許多詩是寫給「你」的,是寫給「戀人」或「愛人」的。但「你」是誰呢?是賃居於城市一隅、與作者共享一個私密的房間的人嗎?是當這個國家如舊時代的列車背離我們而去時,在警棍的黑雨之間互相扶持著的人嗎?還是出現在夢裡,帶領作者探尋心湖的旅人呢?

詩裡面的戀人面孔模糊,大多只見背影,反而詩人自身的形象愈發清晰。有時候幾乎要相信,這些情詩不僅僅是寫給「你」的,而是寫給從未在詩中出現的「我」的。如對鏡自語,最好的戀人形象往往來自於自身那些尚未被意識探索的部分。訴說的對象除了是「戀人」、是「父親」、甚至「世界」以外,詩人在詩中嘗試對話的,最終往往是詩人自己。詩就像是最初的那個「房間」,房間裡的任何布置、音樂、甚至連種植的盆栽,都是從自己心中投影出來的。在那樣的房間裡,時間從過去的遠方而來,帶著我們的記憶,如風穿梭而過。

在一切最終都煙消雲散之際,作為一種抵抗,愛是我們能動用的唯一的伎倆。詩裡已經反覆述說過了:因為愛,這個世界才得以被拯救。

--
刊於《文訊》雜誌2016年12月號

2016年11月29日 星期二

不願讓你知道我正醒著


想假裝自己正安安靜靜地漂流
夢是一條重汙染的河
慎重地關燈並拉上窗簾
躺在睡眠的出海口
對充滿生機的溼地滿懷抱歉

想忘記我們前一刻撕裂彼此的語言
那麼厭世地愛著
卻又恨意充滿地挽留
想讓你摸摸我額頭
擔心我痛著並不快樂

想囈語般回答
眼神迷濛感覺你雙手
踮著尖像一隻貓
走過我身上的高塔與溝壑
圍牆和溪流

不願讓你知道我正醒著
想自私地一個人
傾聽你的所有
想告訴你別人都說
我們是那種很碎
邊卻很整齊的人

親愛的世界我好困惑


今日萬里無雲
風吹來感到清澈
遠方有人急切呼喊
勵志的語言卻瀰漫一股濃濃的厭世感
試圖阻止暗地裡難過的人哭
他們說:「我愛你;但你
不能愛人。」

要怎麼拆解作答
那些非關自己的難題
親愛的世界,我好困惑
想安安靜靜地愛一個人
寂寞能有人擁抱
快樂時陪著笑
不開心就大聲地說
那就是我,心裡永遠的第三個願

他們不會知道:
今日的宣告與辯論是一把最鋒利的劍
刺進最最孤獨的心臟
所有的眠夢都已成灰
順著你折射而來的微光便能看見
白色是七彩的總和


2016年9月27日 星期二

痱子


時序入秋,但新聞卻屢屢提醒著炎夏的高溫──「今夏氣溫破紀錄,柏油路都融化!」、「2016年,史上最熱的一年!」──但其實根本不需要播報員的大聲疾呼,汗如雨下的日常,每分每秒提醒著我們熱浪來襲和溫室效應。但是汗流浹背的時候,我們只能跟北極熊說抱歉;對海平面的水位暫時失憶,像攀附汪洋中的浮木般躲進冷氣房裡享受清涼。

回想近期對於炎熱的深刻記憶約莫在當兵時,我是在酷熱的八月於太陽直射北回歸線通過的嘉義新訓──即使入營前一個月便已戒除空調提早適應──但每天穿著厚重的迷彩軍服,在盛夏的水泥地上出操,衣服從淺綠迷彩因為吸飽了汗水變成深綠迷彩;不久被陽光和熱風穿乾後又變回淺綠迷彩。一日之中,衣服的顏色變換數次,漸漸浮現析出白色的鹽漬,有時集合時放眼望去,就像一畝畝的人體曬鹽場。

到了夜晚就寢時,和小哥費玉清互道一聲晚安,寢室天花板上的旋轉風扇間斷地送來熱風,覺得自己躺在床上像快被烘乾的美味肉乾。學長傳授的密技是在竹蓆上和全身灑滿含薄荷的新訓聖品「嬌娃爽身粉」──據說體溫可急速下降到足以讓人打冷顫──但學長的話還是聽聽就好,怕熱的我仍感到業火焚身。所幸在上床前便備妥濕毛巾,熄燈後拿出來披覆全身,等冷毛巾被身體加溫成熱毛巾後再反過來覆蓋,在毛巾復又溫熱前期待和自己明天見,許多個夜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輾轉難眠的燒燙傷患者。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整個連上的弟兄身上竟然都長滿了痱子,就像書上寫的:「密如撒粟,尖如芒刺」令人癢痛難耐。這下不得了,怕事情鬧大,連上長官急忙統計人數,沒想到整個新訓四個連的新兵都有相同症頭。最後派來遊覽車,一車一車送到附近的醫院看診拿藥擦。後來回想起來,那一個看診的下午,醫院候診區的冷氣是新訓記憶裡最美好的溫度……

人果然是適應的動物。痱子來得快也去得快,放了幾天的結訓假後,原本佈滿胳臂窩、腰間和大腿鼠蹊的一顆顆紅疹子,便也消失殆盡,只剩數個暗褐色的硬痂。或許只是過渡期,身體為了適應新環境而發生了變化。說也奇怪,疹子發過了一回,下部隊後就再也沒有長過。

退伍後順利考上住院醫師到醫院工作,醫院就像一座巨大的溫室,終年保持著合宜的溫度。或許從事醫療業的好處之一,就是不必在烈日下奔波或工作。每次看到西裝畢挺的業務員,騎車在路上蒸著熱風,熱脹的脖子上緊縛著領帶;工地裡戴著安全帽,全身被曬得皮膚黝黑的工人,連午休也只能在樹蔭下躲毒辣的太陽;甚至是醫院外每天視死如歸地趴在滾燙柏油馬路旁的乞討者──便默默慶幸著自己還能夠在冷氣房裡工作,享受著適宜的氣候。

幾次患者匆匆趕到,大汗淋漓,一坐上診療椅便說,你們冷氣還真強。

近年為強調節能減碳,公共場所常把空調的溫度提高,26度甚至28度的室溫,只要人一多,譬如尖峰上下班的捷運上,整個列車就像是氤氳蒸騰的移動烤箱。然而,醫療院所為提供舒適環境、避免病菌孳生等原因,雖同樣是公共場所,空調溫度卻不得不降低許多,有時開刀房裡甚至得更低個幾度,醫護人員怕冷的還要加上一件外套。

因此,久而久之,在醫院的生活便容易感覺炎熱是暫時的,可能是上班途中、午休時去買吃的路上,反正只要忍過一下子,回到空調充滿的室內,就是安全地帶。

但有時不禁想著,那些在戶外沒有冷氣空調工作的人,真的受得了嗎?一段時間,下班回家經過市場,我喜歡光顧一家老婦經營的麵攤,攤子無店面,就據著路旁劃設出的格子而立,有遮陽擋雨的騎樓已是奢侈,更遑論冷氣空調──小本經營的麵攤本無力負擔清涼帶來的電費。每次看著麵攤上的熱煙,都讓我覺得整個暑日幾近燃燒。

某日我望著老婦額上豆大的汗珠,不禁了無新意地攀談起:「這天氣實在熱哦!」老婦一邊幫我盛著最愛的竹筍排骨湯,邊捲起袖套說,「熱啊!你看,長滿了痱子。」胳臂上果真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扶搖直上看不到盡頭,那些又刺又癢的疹子在溼透的衣服布料裡被汗水餵養著,或許在夏天過去前都還死不了。

在還小的時候,父母總是在家裡的鐵皮工廠裡不分晝夜工作著,夏日的鐵皮工廠適合悶煮,父母是快熟透的食材,熱烘烘的流籠更是火上加油。許多個夏日,巨大的工業電扇吹拂下有他們辛勤工作的身影,時逢出貨日,更得大汗涔涔地搬著一箱又一箱的貨物上下車。他們總是要我認真讀書,以後別和他們一樣辛苦做工。後來我才了解,那不是對於工作的貴賤之分;而是不忍我們在將來和他們一樣吃苦。

因此在往後的工作裡,即使常有心煩意亂、崩潰倦勤時刻,我始終珍惜著這些心理還能承受的痛苦,比起身體受的煎熬及燥熱,都算還過得去的事。

此刻我坐在三樓靠窗的診間,趁著助理準備器械或是等患者起身漱口的空檔,望向窗外──車水馬龍的市民大道和復興南路交叉路口,即使臨近下班時段,陽光仍是亮晃晃,人們在海市蜃樓般的東區街上來來往往。想到再過不久就要中秋,吃過月餅後,日子或將變得涼爽些許。那些在外辛苦工作的人們,身上的疹子也要逐漸淡去,留下紀念勞動的斑點。

2016-09-28 自由時報副刊

2016年9月25日 星期日

明日的蛋餅


自己從小開始就喜歡吃蛋餅。

有一陣子,新聞報導許多早餐店的衛生問題,室友於是關心起我每天早餐都吃些什麼?「玉米蛋餅。」昨天呢?「培根蛋餅。」那前天呢?「火腿蛋餅,雙蛋!」怎麼可能每天都吃蛋餅,可以吃一些吐司啊、漢堡啊!為什麼要一直吃蛋餅呢?

面對室友的質問,關於蛋餅的記憶或許可追溯至小的時候。當時還不是西式早餐店林立的年代,我時常光顧家裡附近一家老太太開的中式早餐店。睡眼惺忪的早晨,時值國小的我站在老太太滾沸的平底油鍋旁,看她熟練地在白瓷碗裡舀進綠蔥末、打下雞蛋,右手持鐵湯匙嘎啦嘎啦地將蔥末與雞蛋攪勻後灑入鍋中──從蛋液冒泡的程度便可以了解那油鍋的熾熱溫度──在尚未回過神來時,老太太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蛋液以餅皮覆蓋,讓它們在最適合的時機與溫度融為一體。

整個過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接下來老太太會絲毫不感覺到燙地徒手以左手作為支點,右手持L型的煎鏟,讓蛋餅展現一次完美的翻身。在寒冷的冬日清晨到了國小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著冒出熱呼呼白煙的蛋餅時,我總是想著老太太左手紅通通的油亮指尖。或許那就是我對於蛋餅溫暖形象的雛型記憶。

之後到台中讀書乃至於到上大學到台北念書,換過幾間不同的早餐店,也嘗試過不同口味與樣式的蛋餅。有些連鎖西式早餐店便宜行事,以SOP流程製作出來的蛋餅如蠟紙裹上蛋液,吃起來令人生氣,便不再光顧;反倒是一些自家經營的家庭式早餐店誠意十足,自備綠蔥末、特炒辣椒醬,精選餅皮(有些還是自己調製麵糊桿餅皮)。烹飪方式也下過功夫,有的會以熱油鍋逼煎出香氣;有的將餅捲起後還特地以乾煎台烘過幾分鐘,使蛋餅充分展現出蛋香、蔥香與餅香。每次買單,我都忍不住向煎台師傅行注目禮後才感激地離去。

因此後來在鯨向海的書中讀到關於初進醫院見習,那些「在冷颼颼的風霧中伴著鳥叫聲兀自發出鮮黃光芒的蛋餅」時,不禁有一種「他書遇故知」之感。自己擔任住院醫師時,每每為了趕赴八點的晨會,總是無法悠閒地坐在店裡享用熱騰騰的早餐。多次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總是擔憂著不透氣紙盒裡的蛋餅,原本酥脆的餅皮就要慢慢地萎軟下去。如果腳步慢一些,之後面對冷掉的蛋餅,那繁忙的一天將會失去美好的開始。

但其實印象中只吃過那麼一回的夢幻蛋餅,是在高中時,有一次到南投參加營隊,結束後的隔日搭車回家前,朋友帶我去吃的「水蛋餅」。因為過於久遠,只記得當時的蛋餅上淋滿勾芡的香甜醬汁,滿溢著蛋香,餅皮水嫩而Q彈並略帶焦香。雖與我後來喜歡的乾式脆皮蛋餅路線迥異,但令當時因為幾天的營隊生活疲憊至極的我,至今仍難以忘懷。

然而蛋餅不若其他的漢堡、吐司可以先把原料備妥,等客人點餐後迅速組合出餐;蛋餅得現點現做,才有辦法將配料、蛋液及餅皮完美融合,蛋餅宜內用不適合外帶。因此若貪懶,賴床個幾分鐘,便無暇等待得花時間現煎的蛋餅。只能拿些檯面上早做好的冰冷三明治,展開悲壯淒苦的一天。

蛋餅考驗著每日晨起的意志與心魔。而重複並不令我厭膩,每天的蛋餅使我幸福。因此我要早早睡了,為了精神飽滿的明日(與蛋餅)

2016年8月14日 星期日

一天

被捷運出口吐了出來
像一攤唾沫
又過了一天
並不是很清楚天色怎麼暗
或是一大早
為何精神奕奕地
走進來
想把每一天過得
像明天是世界末日
但每一天卻都像
世界末日
決定將自己打包
在路邊等待垃圾車來
感覺像個廢物
想把全身扔掉
卻突然發現自己
屬於不可回收的那一類

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爽約


一早就看到同事在診間晃蕩,看他迎面而來露出一臉無奈,不消說我也知道,又被病人放鴿子了。「爽約」或可列入牙醫師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前三名──前兩名分別是「牙痛才來」以及「不耐久候」──無論是補牙拔牙、磨牙咬模,或是更複雜的根管治療甚至牙周手術等,都是需要耗費許多時間與心力才能詳細治療。因此,牙科多採預約制。「預約」即「事先約定」之意:醫師根據每位患者病況不同,擬訂治療計畫,患者與醫師事先約定好,彼此將時間保留下來,為的是讓治療能夠完善。但一旦患者爽約,對醫師而言便感覺到內心的背叛,一通取消預約的電話也沒有,更是讓醫師懷抱著梁柱,任大水沖垮日常,於診間載浮載沉,幾乎要對人與人之間的約定失去了信心。

不時能夠從臉書上看到同為牙醫師的朋友抱怨,今天又被幾個病人放鳥了,覺得時間蒼蠅般嗡嗡飛走,人生有再多的春夏秋冬都感覺不夠。後來和同事歸納出幾個重點:退休無事的老先生、老奶奶最守時,平生已無大事,只為維持一口好牙而煩心。有的甚至前一天為慎重起見早早休息,因此總是一早準時報到,爽約機率微乎其微;然而,年輕紅男綠女最常爽約,總是有比看牙更重要的事,即便前一天託助理好心提醒,卻總能在約診時間過了許久後仍不接電話,彷彿大衛魔術,人間消失一般。此外,若電話那頭說,「已經出門好一陣子了」──表示才剛出門;若是「馬上到、馬上到」──那就還要半小時;若電話響了許久被按掉不接,那或許是真的快到診間了……

不過,慶幸的是,在爽約面前,無論是資深的主治醫師或是年輕的實習醫師,幾乎人人平等,或多或少都有被爽約的經驗。因此,時間一久,也比較能夠自我調適與釋懷,相信緣分這件事,莫強求。然而,在我心中總是相信人性本善,始終掛念著患者一定有比看牙更重要的事急需去處理──可能是錢包丟了、家裡的狗病了、門鎖壞了、路上塞車了──而無法依約前來。甚至個性多慮的我,在患者撥了好幾次的電話轉入語音信箱後,擔心會不會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聽見救護車聲咿呀咿呀穿越院區,令人坐立難安。

曾聽聞某學長曾為一高齡八九十的老太太製作全口假牙,經過好幾次的約診,總算來到裝上假牙的那一天,結果平日總是準時的老太太居然未出現,內心惴惴不安的學長打電話到患者家裡詢問後才知道,老太太昨天安詳地走了。後來家屬還是來把假牙取回,希望能夠燒給天上的老太太,並和學長不停道謝。然而,老太太在學長的約診本上卻只能永遠地爽約了。還有一次,一位固定三個月回診的患者在看診當天的電腦上取消了約診,點進系統後,才發現患者昨日因心肌梗塞入院,電腦左上角以紅字註記:「已死亡」。當下同樣也是令人不勝唏噓,感嘆人世的無常。


因此,也慢慢接受可能被爽約的事實,畢竟醫療不是服務業,無法像餐廳訂位般要求預付訂金,或是把常爽約的患者列為拒絕往來戶。只能往好處想,可能患者的牙不痛了,和可愛的男朋友女朋友約會去了;可能只是睡過頭忘記了,可身體還是健健康康、無病無恙,意外和死亡都還離我們遠遠的。也剛好趁著這樣的空檔,偷得浮生半日閒,在繁忙的醫療日常中喝口水,讓久坐的身體伸伸懶腰。即使如此樂觀的心態,但最不願意見到的還是距離休診只剩五分鐘,患者此刻姍姍來遲,一副「我才剛來,你卻要走」的表情,此時我也只能略帶抱歉地請他下次請早了。

聯合報副刊 2016.7.25

2016年6月17日 星期五

嵌體


平整的夜的邊緣
蜷曲著夢境令人擔心
深怕你背負重重憂鬱
墜落時光陷阱

把你抱緊,輕撫堅硬的鰭
你的心臟有好聽的雙連音
更裡面是鎮日的痠痛
想嵌進你身體
我們的煩惱便能
合而為一

緊緊抱著你
你若不在
靈魂就少了一塊

2016/6/17 人間福報副刊

2016年5月15日 星期日

大霹靂


你的眼底充盈滿天星斗,今夜過後
下定決心不走。歸途有霧
巷弄過黑,沒有你陪伴也就無光黯淡
黎明來臨前,路口荒蕪一片……
水柱冒起青筋,擊碎我;用束帶縛我、
綑綁我,讓我忘記黑箱裡
豢養著一群食人猛獸
被傷過以後,更加決定:
不再輕易原諒暗夜裡發生的事

為你嘗試填滿心中的火藥
燃燒滿腹委屈升空去看你
「最近好嗎,都在想些什麼?」
每天作一題難解的心理測驗
試圖釐清自己。許三個願:
只蒐集不能說出口的最後一個
生活舉步維艱,上班途中無重力漂浮訓練
「好崩潰。」也就還能在斷垣殘壁裡
搜尋生還……
拋下所有引力;拆卸每寸情緒
向前一步──
都更往黑洞靠近一些

遠古洪荒,有夢的初始
神明失眠復又睡去之處
島嶼上空,盤據質量巨大的謊
理想世界被扭曲時空
無法逼視彼此柔軟的內裡
為了抵達你,決定耗盡所有心力
蘊釀一次疼痛並愉快的爆炸
慾望不停協商、在密室膨脹虛無的
暗物質充塞覆滅後的房間
感覺所有幸福光亮都在遠離我
到遠方自成一顆星球

每個人悉心收藏自己的火柴:
木頭質地、彩色、金屬光澤,釉燒般
各式各樣瘦長的秘密,不願劃向彼此
在極黑、冷酷的星系邊緣
我們粗糙地摩擦,輻射出光
穿越幾個天文單位來到對方
只剩孱弱鋒芒、微微火亮但那已不是我──
原來的模樣

回到最初宇宙源自於你
選擇迸裂的一聲驚嘆
彷彿看見翻越圍籬,跌了一地玻璃
未來在街頭某處靜靜流淌成銀河
你是一顆鮮甜脆實的蘋果
擁有熾熱瑰麗的核心


2016.05.15 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