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日 星期二

髮術



「今天要剪什麼造型?」
 
對於自己的髮型總是沒有任何想法,或許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擔任醫職,不太需要光鮮亮麗的外表,一部分是因為大多時間我們身穿隔離衣,臉戴口罩,頭頂防護套,往往只露出雙眼見人,一整天下來,再怎麼酷炫的髮型都會塌陷成一顆扁油頭。
 
另一方面,過於時尚、標新立異的髮型容易讓患者感覺不夠穩重,像是一個永遠經驗不足的年輕醫師。還記得班上有一位已經頭髮微禿的同學,齡屆退休仍毅然決然來考醫學院。據和他一起實習的同學們轉述,患者皆以為他是主任教授,對於他的治療計畫無不唯命是從;反倒是另一位已經升上總醫師,造型多變,看起來較年輕的學長,曾在看診途中,只是起身去拿個器械,就被患者酸言酸語:「要去找主治醫師求救了喔?」
⋯⋯
 
因此我常常是:「幫我剪短,整齊即可。」或許是每次回答過於籠統,髮型師總會勉強擠出:「那我幫你稍微推高,剪出一些層次……」之類略顯專業的意見。有時一忙起來,拖了一兩個月直到感覺自己蓬頭垢面,面目可憎,台語說法:「蓋頭蓋面」的時候,才想到要去修剪頂上三千煩惱絲。

此刻我一動也不敢動,緊閉雙眼,想像理髮師飛快地在我頭頂盤旋,刷刷幾聲,髮落如雪;不太透氣的圍巾,遮掩我略顯僵硬的肢體,但豆大的汗珠不停滾落,攀附在背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鹹濕海洋。我常想像古代達官貴人的理髮師必定十分能夠令人信任,否則在理髮的時候被手刃,應該也是一件不費任何吹灰之力的事。

我想起當我手持磨牙機具,像一顆醃得鹹皺的酸梅,令人牙根麻軟。患者坐在我的診療椅上時,是否有如此刻我的心情,一種任人擺布、無法動彈的處境。

溯本清源,牙醫師和理髮師的關係確實匪淺,曾讀到文獻記載,中世紀的歐洲教會頒布禁令,禁止僧侶執行外科手術,使得施行手術的任務落到原先協助僧侶的髮匠手中。然而,演變至今,不若看牙令人想起來愁容滿面,走進理髮院,熱鬧喧騰的音樂與爽利的噴髮霧氣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我不時透過反射鏡偷偷觀察理髮師專注的神情,年輕的面容仍未脫稚氣,不禁猜想他是理髮院裡的年輕主治理髮師,還是初登板的實習助理?是否也像我當初接到第一個病人的時候,那樣手心冒汗地緊握探針和口鏡,內心的天鵝振翅亂飛,不斷複習腦海中演練上百次的臨床步驟,亦步亦趨地看牙?

走出理髮廳,蒸溽酷熱的夏日因為兩鬢突然的清涼而感到秋意至,彷彿所有的煩惱都能夠重新來過,多出餘裕供接踵而來的明日徒增煩惱;知道未來還是會變得更加毛躁,但我仍期待著下一次梳理的時刻。


2016/02/02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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