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巨大的聲響


端午過後,也就差不多到了「出梅」的時日。陰陰鬱鬱的天氣,隨著層疊雲層後的陽光出來露臉,不再綿綿細雨不斷。一落一落的日光灑在營舍周邊,原本晦暗的寢室頓時也明亮許多。

到了午休時刻,一群男孩或坐或臥找尋最舒適的姿勢,進入午眠的夢鄉。我的床位正對一扇落地窗,正午時刻幸有屋簷遮蔽,烈日不致直射入室,但被加溫的空氣仍瀰漫躁動的氣味,小憩片刻便覺汗水淋漓,直坐起於床沿搧起風來。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真正讓午睡難以入眠的或許是那鎮日鳴叫的蟬聲。入伍時正逢夏日,應該也曾遭遇這巨大的吶喊,或許是緊張煎熬的新訓生活足以讓人自動忽略這些大鳴大放。而在一年之後,臨屆退伍並已足逐漸熟悉部隊生活,才忽然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意會到那如空襲警報的鐵肺歌唱。

蟬們的巨大聲響往往是群聚性的,通常先由一蟬獨唱開始起音,緊接著依序加入多聲部的重唱、輪唱。每當部隊集合的時候,大夥兒拉長喉嚨唱歌答數,蟬們往往不甘示弱地加入戰局,在我們上方構築起多聲道的音響,隨著我們更賣力的雄壯威武,亦展示其雄性共鳴的魅力。

幾次我曾被那震天價響的巨鳴莫名地吸引,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賸不停碰撞的嗡嗡聲作響。有時隊伍前方值星官宣佈勤務的音量默默地被掩蓋過去,讓人以為他正練習著一個人的無聲默劇,令人無法理解是他沒有發出聲音還是我聽不見了。

那樣聲嘶力竭的吼叫,到底是在說些什麼呢?是抱怨「好熱啊,好熱啊,熱啊熱啊熱啊……」,還是另有少男心事「寂寂寂寂寂寞、寂寂寂寂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啊……」,或許有更多的意境在裡頭,而我們無法了解。

醫生作家黃信恩曾寫過一篇關於蟬的散文,裡頭描述到蟬的多年蟄伏只為破土而初完成生殖的目的,對比其七年苦讀只為八小時的考試與一只醫師證照的無奈;而我們眾多男孩離群索居與世界隔絕許多時日,竟也只為一張退伍令。

幾次在打掃時,總能看見地上翻覆著許多蟬身,堅硬身殼被輕薄蟬翼包覆,就像夜裡被蚊帳包圍的熟睡男孩們。不同的是,我們都還存有溫熱的內裡,遍佈柏油路上的蟬皆已成冰冷殘屍。

畢竟蟬的生命週期極短,必須在短短的重見光明時大鳴大放,吸引他蟬目光,它們是我認為最符合詩人李進文在〈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裡寫的,「我無法讓自己純粹為了陪伴這世界 / 而勉強自己坐在這裡發獃」。或許蟬們在破土前夕,便盡已自感流年。

慶幸的是,相較起蟬,一年的蟄伏過後,我們仍有數十年月寒暑能夠高談闊論,各擁自己的枝頭,鼓動雙腹大聲鳴唱。只願屆時我們都還能為捍衛自己的遠大報負,發出巨大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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