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3日 星期日

對我很好



沒有人像你一樣
責備我,只說好聽的話
知道我朗朗的笑聲中
有痠痛和雨水

我喜歡走在路上的小觸碰
動搖我心。細數走路的頻率
暗自與你同步。最令人慌張的是
回頭看不見你……

輕摳背上的疤,想幫你
撫平過往傷痕
讓我們在未來畫一個圈,把彼此
困在裡面

你對我很好,真的
很好。請等我清空自己
好容納全部的你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地道裡的事


初來到這所擁有數棟巨大建築的醫院進修,學姐領著我們巡禮院區,為的是希望我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至於迷失了方向。醫學院校區與附設醫院比鄰相連,校區即院區,少了一般大學校園擁有靈動的青春氣息,多了一分與未來日夜相伴的芸芸眾生們更加貼近的莊嚴氣氛。

醫院主要分為新舊兩大院區,坐落東西,各自名為東址、西址。乍到時方向感極差,常無法分辨東南西北,只覺得如此命名頗有遊走於史前遺址之錯覺──自己彷若人類學家,在各個出土的遺跡之間考古──幸好各個重要關口駐紮著眾多義工叔伯阿姨,3D立體院區了然胸臆,迷失自我時總是可以得到他們關愛的眼神。

連接新舊院區的是一條需要往下兩層手扶梯距離的地下通道,串接起東址、西址的兩棟大樓,一舊一新,一矮一高,錯落於院區遙遙兩側,卻同樣背負著白色巨塔的沉重使命。工作的牙科位於西址舊建築的一隅,每當休診時,我慣習走過舊院區猶如巨大蜈蚣向兩側伸出眾多足肢的中央走廊,下潛兩層手扶梯,穿越地下通道至新院區,在附設的醫學院圖書館看書或偷得片刻悠閒。

在這段不算近的步行中,總是充滿著步履疊沓的熙攘人潮,其絡繹不絕的程度可不亞於東區地下街;不同的是,這裡不太常看到慵懶逛街的帥哥靚女,絕大多數是深受病痛折磨的尋常百姓與我摩肩擦踵而過。行走的次數增多後,我便練習放緩腳步,觀察起周遭不斷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們。

大多時候,是不辭千里而來的患者,到這裡尋求最後的寄託。

詡為一流醫學中心,歷史悠久的大學附設醫院,這裡通常是患者轉診後送的最後一道防線。曾無意間聽見兩位婦人言談間提及清晨四五點就來排隊等掛號,令人深感同情。彷彿我也看見了彼年父親被委婉地告知無須再作進一步治療時,母親連夜陪著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清晨拂曉之時,排隊等待著掛號,等待著最後救贖般的醫囑。那時,他們必定雙雙迷失於這恍若迷宮般的廊道之中。

沿著深長的手扶梯抵達地底通道後,可以發現另一番光景,巴洛克式的拱門延續著地面建築的華麗,廊道一邊羅列著醫院的豐功偉業,另一邊編年史般記錄著醫院的起承轉合,銘黃燈光彷彿刻意驅散地底的陰暗,讓人宛如走進時光隧道──1895年,醫院創建,院址初設於臺北市大稻埕千秋街;1912年,開始進行整建為文藝復興風格之熱帶式建築,於1921年完工,是當時東南亞最大型、最現代化之醫院──超過百年的時光濃縮成數項重要的事項記載,鐫刻於這段不長的地底甬道牆面,供來往的人們駐足緬懷。

曾聽聞當初興建此連接新舊院區的通道是為了運送重症患者以及往生者所設,因此走的次數多了之後,常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罩著氧氣罩被推送著的患者來來去去,旁邊行色匆匆跟隨著擔憂焦急的家屬。與他們交錯而過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那些常是眉宇深鎖或是無神失主的患者。或許有些人只是病了,等待著接下來的手術,捱過了今日,迎接而來的又是一個嶄新璀璨的人生;但對於那些生命走到盡頭的人而言,經過這神秘的地底通道時,是否也像牆上的編年紀事一般,在腦海中回溯著人生的光輝歲月。那些跑馬燈般流洩而過的光景,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或是足以供人景仰懷念的偉大功績呢?

其實在許多醫院中,高樓層擁有大塊風景的空間常規劃成病房,使身心煎熬的患者與家屬可以住得不受壓迫,靜休養病。門診或是醫師休息室就只好往下發展,因此在許多不為人知的醫院地底存在著許多秘密的通道。在之前擔任住院醫師的醫院,診療區位於地下一樓,常常為了不被候診區的患者撞見前日值班過後不修邊幅的邋塌模樣,便沿著後門遁往地下通道進到診療區,著完醫師服套上口罩後,將昨日夜半被急診喚醒的睡眼惺忪收納折疊,偽裝的神采奕奕又是新的一天。

有時,值完班隔日又是一整天的門診,前一日進到醫院後再踏出醫院大門常常已是隔日的半夜,時光荏苒,恍如隔世。如此晝伏夜出的住院醫師生活,時間一久,同事之間也常笑稱不知是人是鬼了。尤其當我聽聞位於地下四樓的值班室,其上正是往生室時,每次夜半時分被急喚起穿越地道時,總免不了胡思亂想。但大多時刻,瞌睡神庇佑著我,使我無暇顧及再多的魑魅魍魎。

曾看過探險節目介紹在基隆八斗子山坡上發現了許多四通八達的地洞,其後更在台灣四處發現更多的地道,其設計多變且有的相互貫通。據傳這些地道可能是先民為了躲避冰河時期的險峻氣候所挖鑿:有的洞口狹小為了防止野獸侵入;有的地道內則是被挖掘出許多先民食用後丟棄的貝類遺跡。令人難以想像,在那麼久遠的時代,先民們圍聚在闃黑一片的地底洞穴,或許研究著如何度過嚴酷的天氣,或許討論著下一次縝密的狩獵計畫。那種感覺像是,每天醫院裡無數個臨床討論會,黑暗如穴的討論室裡,只有投影機不斷投射出來的光,我們是一群疾病的狩獵者,商討著如何消滅不停啃噬患者的無情疾病猛獸。

每當我隱身遁入城市的地鐵,列車帶領我穿梭在城市的幽暗的深處,列車和我在黑暗的軌道中前進,一起迎向光明。我倚在窗邊,望著掛設軌道內的逃生指示燈發出詭譎的螢光,不斷往身後消逝而去。總讓我想起那些如今已被人們遺忘的地底甬道。會不會歷經百年千年之後,氣候遽變,滄海桑田,我們所建設的一切終將成為古文明,在荒煙漫草中被來世的人們遺忘,甚或沉入深海,不復聽聞。

每天回家的路上,得經過一條車水馬龍交通量極為龐大的馬路,人們不願走需要上下樓梯的地下道,寧可等待秒數極長的紅綠燈。因此常常只剩我獨自一人在路口隱入地底。空曠的地下道是擁擠城市裡的秘密廢墟,遮風避雨,對於無家可歸的街友而言,一個睡袋幾片紙板就是一個家。幾次寒冷的冬日,晏起趕赴晨會,途經地下道,看見街友們裹在睡袋裡睡得酣甜,竟羨慕起這樣流浪的日子,無拘無束,不禁對自己的庸庸碌碌與睡眠不足心生怨懟。

有時看久了的一個街友幾日不見,內心甚感悵然,深怕是否遭逢不測抑或尋覓到另一個新家,該擔憂或是應送上祝福,默默感傷著怎麼也沒道別一聲,人情淡薄。直到幾日之後,轉角處又再次相遇,多了一位不知哪來的半身展示人體模特兒相伴,濃妝艷抹,長髮披肩,與街友夥伴比肩而坐──心裡總算放下一塊大石,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想起我的職業大抵是一個探勘工人,人們張開大嘴,任我於此開墾闢鑿,挖去殘根敗齒,去除齲蛀。有時牙蛀的深了,得把牙內痠痠軟軟的神經抽除,將容納細小神經血管的感染管道開擴、消毒,使痠疼的牙恢復健康。我在患者的嘴裡開闢著地道,同樣為了生存,先民闢鑿地道袪寒避獸,我則為把持住這人體賴以攝取營養的首道關口。

只是偶爾走在穿越院區的地底通道,我想像著彼時,父親與母親相偕等待看病的身影;我亦擔憂那些被我治療過的患齒,在每個前來求診的患者口腔裡是否安安穩穩的相安無事?會不會哪天在細小神經管道的旁支錯節內,細菌又大舉入侵,使人發膿、腫痛;我亦懷念那位在地下道內經常與我四目相交卻無語相對的街友,不知後來與他的模特愛人是否情誼常存?而無數徘徊流連在醫院的患者們,禁錮在體內被病痛折麼的靈魂,穿越過巴洛克風的華麗地底通道後,是否能夠得到解放與救贖?

那些錯綜複雜的地道裡的事,就這樣日日夜夜無盡的陪伴著我走過。

2015-10-25  《聯合報》
 

2015年9月10日 星期四

對分

 

生活的天秤傾頹,我難以
思考任何需要費神的指令
保留部分的腦容量
恰好能夠
想想我們之間的關係
舀我愛裡最豐厚的湯頭給你
使你感覺平淡細節
甘醇入味
做一張粗糙的砂紙
拋光夜裡堅硬的噩夢,翻身瞬間
折射我讓我進入
你無意識地靠了過來,打算把自己
全部分給我
沉重鼾聲吞吐酣眠
把在夜裡想說的話
黑暗中,一個人錄音
你發出勻稱的呼吸靜靜收聽
到明清晨
窗台鍍上一片細緻露水
鬧鐘引爆房間的核彈
煙飛雲滅裡,我們不情願地醒來
霧濛濛地看這個世界

_
 
2015-09-10 聯合報副刊



2015年9月6日 星期日

親愛的小偷



發現皮夾被偷的當下,腦袋先是一陣空白,伸手往習慣放置皮夾的公事包內側右邊夾層摸了又摸,來回幾次之後仍不死心,索性把公事包重新闔上,像平常買東西的時候一樣,若無其事打開公事包,不經意地再次伸手到內側右邊夾層──像小時候遇到困難的事情時,假裝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再張開,以為就會從不順遂的夢中夢裡平安地醒來──但即使這樣欺騙自己,摸到底還是一陣空虛。⋯⋯

開始思考今天到此為止的行程,早上吃過早餐,培根蛋餅大杯冰紅茶,從錢包內拿出一張紅色國父,找回四十五塊放左側口袋,皮夾還在;搭捷運經過閘門時拿出皮夾裡的悠遊卡逼逼,進站時間一如往常八點二十四分,皮夾還在;到醫院還剩十分鐘上診,逼逼過閘門將皮夾收回內側右邊夾層,加快腳步,皮夾還在。

一直到此時,下一個便輪到我點餐,已經好不容易從主餐與配餐共四十九種排列組合裡挑出首選,伸手往公事包內側右邊夾層拿皮夾,卻是一股涼意襲上心頭。

緊接著就是一陣兵荒馬亂,急忙奔回診間翻箱倒櫃,沒有;三兩步衝回捷運站服務台詢問,沒有;視線往早上走過的路程來回搜索,沒有;廁所,沒有;垃圾桶,沒有;左邊夾層沒有,口袋沒有,筆記本裡沒有,鞋底桌腳椅背後,通通沒有。

朋友要我開始回想皮夾裡有些什麼東西,要我一一打電話掛失,以免小偷有機可乘。除了幾張鈔票之外,身分證、健保卡、駕照、信用卡、金融卡、學生證、寫著母親帳戶號碼的紙條、一張香水試紙、幾張收據和名片通通都在裡面。我的皮夾擁有我的一身家當,也擁有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證明。意識到錢包可能一去不復返的時候,頓時有孑然一身的錯覺,自己彷彿是一個無名無姓飄零於世的遊魂。

我想起還有一張父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那是從老家的桌上透明桌墊下拿來的,和我的大學畢業大頭照並列在皮夾的內側透明夾層,我希望他可以知道我順順利利的畢業,沒讓他失望。父親的照片母親原本小心翼翼地收著,卻被我私心地藏入皮夾內裡,陪伴我過他不在了的每一天。年輕時的父親十分英俊,爽朗笑臉,迷人魚尾紋和旁分西裝頭。我時常在極累極累的下班捷運上,坐在角落的座位翻開皮夾,想念著他。

親愛的小偷,讓我寫一封信給你,包覆著砒霜粉末;我想送你一籃水果禮盒,附上銳利水果刀,希望你不小心切斷了手指;突然好想擁有超能力,召喚隕石群,在你出門的時候把你砸個爛碎。你想要錢其實可以不用客氣地拿去,但是你卻這樣帶走了我珍貴的回憶,像在我心頭割走了一塊甜美的鮮肉,讓我心痛。

親愛的小偷,你、怎、麼、不、去、死。

 

2015年8月25日 星期二

七月三十

 
突然意識到未來的事:
直覺是當下的抉擇與遲疑
造就明日的輝煌或損傷
有一雙手,戴上清潔氣味手套
摀住了我們用髒話與辯證
告別慘綠青春的雙唇
模糊不清的遺言裡書寫:
「不如就殺了我,
如果你不讓我說。」
 
讓我們溫柔地逸出常軌
死神途經繁盛,翻閱冥王
祕密的背面
滾動你我雙瞳
冷眼旁觀偽裝的善意
逼視它──以正義的後盾
以未經浸染的純粹內涵
令它愧疚,心生不安
 
近日是一條長路將盡的隧道
的旅程異常孤單
但光明的出口,永亙長存
只要還有一口氣
就還能抵達
過彎之後澄亮的前方
 
 

2015年8月10日 星期一

我按你

 
 
翻閱一本永恆無盡的書頁
滾動滑鼠,最新動態刷新再刷新
每個人的炫耀紀錄
將日子裝訂成冊,時刻更迭
打卡標定確切的方位
再忙亂的航道
也不至於迷失自己
 
許久不見的朋友歸納至「同學會」
有人生了,有的變了
有些多年後終於露出了笑容
看見「家人」有幾封未讀訊息
七個心理測驗等待點選
對眾多陌生送出交友邀請
略過寂寞的加入
 
分享一首MV,一則恐怖故事
上傳多角度自拍,抿嘴眨眼
寫幾首沒人理解的詩
大部分是碎念、爆炸的情緒
標記你的名字,召喚你前來
我的崩潰和淚水
需要你的理解和安慰
 
都在想些什麼?
想知道你的近況
更想按遍你生活裡的每個讚
把你按在我心中空白的塗鴉牆
世間嚴寒,
請到我懷裡壁咚
 
 
 

2015年7月28日 星期二

跟診


 
從穿上白袍的那一刻,就是無數跟診時光的開始,從見習醫師、實習醫師、住院醫師到專科醫師訓練的過程當中,總是有無止盡的時間被安排跟診。
 
在見習醫師階段,因為不具執業資格,且剛接觸臨床工作,每一件事都是陌生的。因此只能站在一旁看著學長姐或是老師們的一舉一動,小心不要擋住了別人的移動路徑,在夾縫中當一個「專業路障」,每天只想著到底什麼時候可以下診。
 
到了實習階段,開始自己看病人了,在跟診的時候免不了思考著自己在看診的時候是否忽略了什麼細節,是不是和老師們的臨床步驟有些不同,試著修正自己的錯誤。當然也要摸熟每個跟診老師的底細,慣用的器械擺設與看診模式,誤觸地雷絕對是殺無赦的小癖性,謹記著上家所交代的所有施行細則,在換科的前一晚還要在心裡默念三百遍方能入睡。
 
譬如A醫師,跟診的時候絕對要保持嚴肅的態度,謝絕談笑風生;譬如L醫師,實事求是,每一個步驟務必講求確實到位,絕不馬虎;譬如K醫師,總是溫文儒雅,跟診時無不如沐春風;譬如Z醫師,熱衷教學,跟診時筆記抄不完,時而發現新大陸般呼叫眾學生圍觀……
 
跟診的目的在於讓年輕醫師可以有機會學習資深醫師的臨床經驗,許多的寶貴經驗是很難從課本中體會的。藉著跟診,讓年輕醫師在自己看診或施行一項自己沒做過的術式前,可以有師父領進門般的體驗。
 
因此跟診的時候,除了認真的suction外,其實也就得把自己當成是正在看診的醫者。一邊觀察老師們的每個動作,也一邊模擬著自己的看診。將自己融入其中,才能夠了解每一位患者的不同情況,體會老師們的每個步驟所代表的意義及神邏輯。
 
跟了好幾年的診,回想起來,那些在跟診的時刻學習到的小細節與小知識,才能夠造就今日的我。現在的跟診與初進臨床時的懵懂時光,內心的冷暖變化,也只有自己知道。而當我面對每個病人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烙印著過往師長們所教導的點滴醫者風範──那是無數個小痠痛與小緊繃所慢慢積累而成的。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Change



 
每年六月,醫院裡總會大換血一次,舊的實習醫師修煉期滿,準備踏上新的航道,有的覺得依依不捨,跑關似地忙著到處蒐集各個老師、學長姊的合照;有的覺得終於暫時卸下重擔,先把即將來臨的國考拋諸腦後,規劃起出國旅遊行程。相反地,另一批全新的實習醫師生力軍準備批袍上陣,進入臨床實習階段,得開始看病人,活生生的人類──面對的不再是學校實驗課時的那個不會抱怨、哼也不哼一聲任人隨意宰割的假人模型。

仔細一算,這一屆新進的牙科實習醫師,已經是八字頭的超新物種了。報到沒幾天,穿上白袍的每個人仍隱約透出稚氣,但真正上診時,無不風聲鶴唳,時刻露出驚恐與慌張的表情。好在面對患者時,仍有口罩遮蓋著冒汗扭曲的五官,但我了解此刻每個人是多麼努力克制自己內心隨時要崩潰的心情。因為四年前的此刻,我也是一個每天緊繃到牙關緊咬的實習醫師。

那年進入實習的第一個course就是口腔外科,上診前一天,學長特地把我們留下來,拿出頭骨模型,教我們重新認識解剖構造,講解神經分布走向,指導如何幫患者施打麻藥。我和伙伴輪番坐上診療椅,為對方施打麻藥,自己嘗試那種可怕的感覺。那天夜裡,就在雙頰麻麻脹脹的不適裡不安穩的睡去,感覺醒來之後,明天就不一樣了。

「學弟,change一下。」change在這裡是exchange的意思,實習有一部份的時間是跟診學習,但又與過往的見習醫師不同,不太被允許有動手的機會。學長姐和老師會突然與你眼神交會:「接下來換你」,許多事不言而喻。那瞬間主客易位,換你坐上醫師椅,老師或學長姐隨侍在旁轉換成助手,你的內心抖得要死,腦中會不停翻閱所有讀過的教科書,共筆寫的任何步驟,或是前一天反覆在內心演練過的所有行程。但往往徒勞無功。

每個人其實都是一樣的,醫學本來就是一門傳承的技藝。牙科又是一門十分外科系的科別,動手動腦又要動腳,一邊還得分心照顧患者(與自己)的內心恐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千萬不要害怕,對所有不足的事物感到緊張和不安是十分正常的,那代表你對於這份醫者的工作是在意的。但恐懼於事無補,必須膽大心細,以開放的心迎接每一個挑戰。

我想說的是,實習的階段對我來說是影響非常大的一年,因為這一年的內心是最單純的、最無成見的一張白紙,然後你會受到許多老師和學長姊的指導,看每一個人和患者之間的互動,那是醫者風範的傳承。你會覺得自己很笨,一事無成,覺得對不起每個被assign到自己手中的病人。但你會完成許多第一次,每個第一次都是小煙火,在闃黑無盡的實習生活裡,一陣一陣的施放。

但終究有一天,我們都期待,會有一次大規模的盛開。

2015年5月4日 星期一

天光詩兩首


〈不許〉

我的愛人總是準備過量的夜宵
怕我晚歸挑食;不喜時蔬
以月光調味,烹煮夜色
樂於供給更多營養
他寧可無視,逐漸攀升的體脂

愛人拘謹,事事掛慮
不易成眠,夢中多惡
而生活充斥陌生來電、虛無謠言
遠方來信有遲疑的稱謂;
包裹內含過份的情誼
愛人寧可無情,也不願疏漏粗心

我的愛人不許我遊戲平靜無波的湖面
告誡著我:
更多的漩渦與暗潮
拉攏炙熱身軀
他能看見眾多天真的靈魂直往下游漂流
愛人不許我──赤腳涉入
滾燙的柏油,不許我
手搖如炬的旗幟,唱震天的歌;
不願我聲嘶力竭,不願我
與陌生人雙手交
編織帶刺的蛇籠
圍困自己

我的愛人總是懷抱著擔憂
深懼離別,羞於表
他藏不住的雙頰淺窩告訴我:
愛情就是一種生活的想像
想像與最愛的人,
一起生活

有時後我輕聲抗議
愛人啊,請讓我到世界的盡頭盜火
呼喊最激昂的口號
揭露最虛偽的謊言
深長如蟒的傷疤刻大地肌理
惡毒的口水如暴雨
黃昏要來了,水面愈漲愈高
愛人啊,讓我前去
闢一條堰堤,為寧靜的夜疏浚

我愛的人如今他還愛著我
但是我的愛人啊,我如何愛你
當這個家國決定搭上舊時代的列車
背離我們而去

〈三月〉

從此以後,春天裡
我會想起一件事關於你
關於警棍如黑雨,淋濕了肩臂
盾牌堅硬;言語銳利
於是明白汗水與淚擁有相同的味覺
疼痛充滿顏色,瘀青與紅血
像是遺忘名姓島嶼裡
旗幟飄搖隨風吹

穿越四分之一個世紀,飄來花香
想起一件事關於我們為何對立
曾相擁似水,如今背離彼此如岸……
高舉雙手裡無寸鐵;只賸公平正義是刀
割劃黯夜裡的傷口
土地不願面對的發炎、腫脹,我們清創
引流蓄積多時的膿瘍;
無法安心成眠的那幾夜
傳來遠方消息:突破與包圍
如何說服這祇是一次糟透的夜營
水柱劃破晨曉,澆熄燃燒竟夜的柴薪
那些夜裡夢裡的航道如何順遂
理想生活該降落何地

回到三月,想像你決意跨上拒馬
它冷峻的心帶刺;想像你
靜坐自己架空蛇籠,也不願它──
把你所愛之城坐困其中
想像你,終將緩步走下階梯
在三月的春暖裡
黎明將至,晨光剛好
輕聲喚醒街上帳篷裡熟睡的孩子

《聯合文學 20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