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3日 星期五

微恙的病苦


偶爾到醫院走走,其實不難發現,這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地健康無恙。
        假日回家,若遇祖母到醫院做復健,我便會陪著去。祖母年初中風,那時情況較為嚴重,半邊手腳呈現癱軟無力狀態,嘴也歪了一邊,無法自己拿筷子,無法自己洗澡,連上廁所都要人幫忙。那時最常聽到祖母一邊流淚一邊說,他們要把我送到養老院去你知不知道……
        後來開始漫長的復健週期,每個禮拜三次到市區大醫院的復健科報到。祖母一輩子都在老家方圓兩百公尺內生活,直到行動不方便了,才開始走到外面的世界。
一開始都從丟沙包開始,祖母使盡舉起無力的右手,將一堆小棉布縫成的沙包往三步外的籃子裡丟,等待復健師到來。復健的項目像是速食店套餐一般繁複組合。拍球、拉手、爬階、熱敷、電療,每次一整組做下來,祖母便累得直流汗,氣喘吁吁。祖母幾十年來沒人逼她工作,她總是一刻不得閒。中風前一刻她正搬著大門前人家造路遺留下的一方土堆,忙得血壓飆高,導致血管無法承受。如今病了,難以活動了,卻得自己逼著自己忙。
在項目交替的空檔,祖母也會看看身邊其他的人們,有的四肢全攤插著鼻胃管,無法言語卻懂得拉筋的痛楚;有的是哭著鬧著不願聽復健老師話的早療小朋友,還有更多是杵著柺杖默默在一旁自行練習器具的陌生人。
祖母大半輩子不曾與外人來往,唯一的街坊消息來源是住在老家上面大她十來歲仍身體硬朗的張婆婆。每次張婆婆與祖母話完家常離去後,祖母總會對我說,人家張婆婆大我這麼多身體都還好的很,我卻變成這模樣。我知道祖母愛比較。
後來我們認識了經常在同一時段出現的小姐,快四十歲了尚未婚嫁,每次都獨自推著父母一同來復健,父親中風後傷及言語及行動能力,母親後來也中風倒下。兄長都不管了,家中她最小,卻負起了照顧兩老的重責大任,難過的是兩老都還存在著情緒,對么女的心疼卻無法言說。
有時祖母等到他們走了以後會默默地說,這才是最悽慘的。
復健科內有時人聲鼎沸,有時卻靜默的很。有人把脖子架在牽引機上,像燒臘店吊著的燒鴨燒鵝一般;有的安穩躺著,靜靜地讓刺痛的電流穿越身體,熱度散入關節。復健師大費周章,用的似乎是最古老的方式,幫患者活絡筋骨,企圖導引那失聯的神經,與迷失的大腦連接。
空氣中只賸下廣播溫柔的歌聲,然後你會發現,原來身邊還有那麼多無助的人們,這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地那樣健康,而我們慶幸地只有一些微恙的病苦。

2012年1月2日 星期一

流動的城市

再次來到香港,心情上已經不像初訪時那樣毫無頭緒。事前作足了功課,從網路、旅遊書,以及之前帶回的導覽手冊中,將回憶漸漸喚醒。瀏覽網頁上不同的景點之間;踅過地圖上充滿洋味風情的街道,一點一滴,在腦海裡,緩緩勾勒出這座城市美麗的輪廓。

成行之前,我想像著那些散佈在南方海上的半島與零星的島嶼,是如何面對這個流動的年代。查閱了資料:香港,一八四二年割讓及租借予英國;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期間遭日本入侵及佔領;一九九七年結束英國統治,回歸中國。彷彿,她本是一塊璞玉,未經鑿磨;然而,歷經多種文化的洗禮與雕琢,逐漸成為海上明珠。

抵達的時候,天色已暗,飛機側身準備降落於大嶼山的赤鱲角機場。我在靠窗的位置,无自看微霧的海面,明珠閃爍。

從機場搭乘快線前往飯店,有別於上次夜宿於較多商業大樓的港島區,此行我與朋友下榻於被維多利亞港包圍的九龍半島。沿途中,高聳入雲的大樓林立,如樂高玩具般往上堆疊,一棟接著一棟,競相追逐彼此的高度。經過朋友解說,這才明白,為了紓解香港稠密的人口,「往上發展」是有其必要的。

曾聽人說,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不是遍覽名勝與購足名產,而是融入當地的人們,生活於其中。宿處位於尖沙咀一帶,正是熱鬧的娛樂以及購物區。將行李安置好後,我與朋友們便急忙走入人群之中。有過一種感覺,從另一個城市流轉到另一個,投身陌生的人群,周圍充斥著不同的語言,來自各地的人們與你走在同一大道,以肩互相問候著彼此。那時,你會了解什麼真正叫做世界一家。

香港,便是一個令這感覺油然而生的城市。

隔日一早,我與朋友早起漫步於這座晚睡的城市,空氣中還帶點惺忪氣息,許多店家尚未營業,我們便胡亂找了一家茶餐廳享用早餐。來過一次香港,特別懷念這裡的豬扒與雞翼,以及那種用刀叉切割時優雅的姿態,此外,香濃阿華田以圓胖馬克杯裝著,似乎儉樸的事物在這裡皆顯得特別美味。用餐之際,窗外的街道景色漸漸生動起來──許多上班族西裝筆挺,快步趕往地鐵站;送貨的工人推著手推車在街道橫行,揮汗中,一種不可一世的霸氣在臉上浮現。

尚未來到香港以前,對於香港的印象只來自於電視裡港片或港劇中的場景,(其中夾雜著如無間道般之街頭火拼,及路邊琳瑯滿目的書報攤),然而,街頭巷尾的書報攤仍在;但那黑社會的記憶只供電視劇情發展適用。悠遊香港的大街小巷,令人覺得自在,並且感受到其所散發出來的氣質,有人稱此為「城市品味」。例如:每家店的店員彬彬有禮、衣著整潔,態度真誠地為顧客服務,即使你沒有消費也不會買到臭臉相對,離去時,還熱情地招呼:「謝謝,下次再來。」又譬如,香港擁有世界數一數二發達的地鐵,使人們的交通變得方便,來往的距離縮短。人們習慣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佐以雙腳並行,因此街道甚少機車、汽車、腳踏車,各式車輛擠得水洩不通的景象。此外,香港的人行道寬闊,十字路口設有警示聲響提醒路人注意車輛,真正將「行的空間」留給了人們。這些,皆是這座城市所散發出來的迷人氣息。

整個下午,我和朋友們便尋著事前準備的筆記、地圖,探訪這座迷人的城市。或許,與我在台北一樣,生活在當地的人往往因為熟悉,而忽略了周遭的美麗風景。但是,外地來的人,總是會用「處處俯拾皆文章」的尋幽探古情懷,來觀察一座陌生的城市。也因此,偶然間,我們總與一些令人感覺驚奇的景色相遇,不僅是一座座高聳拔尖的摩天大樓;抑或是幾幢帶著西式風情的古味建築,便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存入相機的記憶體中,以及我們的腦海裡了。

接近傍晚時分,我們便搭乘傾斜程度令人咋舌的山頂纜車直登太平山頂,行進間,突然感覺這座城市的創意奇想,玩味十足。在香港,除了地鐵、汽機車外,還有許多的交通工具可供人們選擇:叮叮車、雙層巴士,甚至是半山的超長手扶梯,皆是為了提供人們的便捷而產生。即使登山,除了登山步道外,你亦可以選擇這原本為了開墾山林所興建的纜車。人們不只是被交通工具攜帶的物品,彷彿也參與了整個運送的過程,帶點刺激的氛圍。

隨著纜車的上升前進,登高而望遠,朋友仔細為我解說:那是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樓;那是香港最高的國際金融中心;再遠一點,那便是維多利亞港了。當纜車緩緩抵達山頂,身旁的建築物一一被我們拋擲身後,香港的原貌也漸漸顯現出來。到了山頂不久,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迷濛中,華燈初上。這座城市裡的每棟建築,皆化身為普羅米修斯,高舉璀璨的火焰,延續著白天的活力,繼續燃燒整個黑夜。

下山之後,朋友邀我一起前往星光大道附近的岸邊觀賞「幻彩詠香江」音樂燈光秀,據說其已被列入金氏世界紀錄中為全球最大型燈光音樂匯演了。我們坐在岸邊的石階上,維多利亞港兩岸的摩天大樓伴著氣勢磅礡的樂聲,輪番展現其美麗的燈光景色,光彩奪目的燈在大樓的外牆作起一幅幅巨大的圖畫;樓頂的雷射燈光交互輝映,又像是在互別苗頭般地爭顏競色。

微雨的岸邊,許多陌生的人們與我們一起觀看這令人驚異的表演。一首故鄉的台語老歌《港都夜雨》便默默地從我的心中響起,那其中的歌詞是這樣的:「今夜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心悲意……」

香港是一座流動的城市,許許多多的人們來到此地,有的前來觀光,有的為了工作;居住於此的人們為了生活。語言、貨物、人群與時光,許許多多的事物在這座港都流轉,共同建築這座城市的生命,供給營養使其繁榮、茁壯。對於這座城市而言,我或許只是在其體內流動的一芥水滴,屬於過客之類;但這座城市對我來說,著實令人開闊了眼界、豐富了狹隘的思想。

簡短的旅程很快便告了一個段落,假期過後,我們又得回到另一個城市,繼續生活。每個城市都有其特殊的味道,端看我們是否細細品嘗。機身脫離了跑道後,似乎仍眷戀著地心引力般緩緩拔升,看著身後的香港漸漸隱沒雲底之下,我想,在另一個島嶼中,我依然會懷念這座流動城市特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