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3日 星期日

堰塞湖

 
開始工作之後,生活變得秩序,秩序到令人恐懼。日日六點半晨起,盥洗後出門,走十分鐘的路程搭上地鐵。我慣習坐在車廂最靠角落的座位,將後腦嵌入窗框突出的凹槽。想延續不久前才煙消雲散的夢,但往往不能。
 
行進的列車搖搖晃晃,搖鬆著我清晨尚未鬆動的筋骨。偶爾隧道裡的風悉悉簌簌地從車廂節的夾縫悄聲耳語,不停打亂我降落夢境的航道。
 
工作與生活難以平衡是我嚴重焦慮的所在,我懷念小時候在冷冽的冬日晨起時裝病,咳嗽幾聲直說頭痛,母親總會依著我打電話到學校請假。她知道我的執拗與個性,她明白我真的累了,休息過後我還是會負責地做好自己份內的事。
 
但現在不行,每日醒來我只能單打獨鬥地與床上的地缚靈對抗,倒數下一次鬧鐘響起的時間,欺騙自己,再睡五分鐘就好。遠方的工作供養著我,永恆的學習等待著我,不能這樣任性著賴在床上。二十幾歲的人要對自己負責,沒人理解我的頭痛和疲憊,當然也沒有人需要了解。
 
幾次在回程的地鐵上悠悠醒轉,這班開往南方末站的列車只剩寥寥幾人,幾顆星星般四散在淺藍深藍的座位上,無秩序地排列出幾乎無法認出的座標星圖。然後我想著這些人都在做些什麼工作呢,為什麼和我一樣在這樣的夜裡還沒回到家,他們也和我一樣疲憊著嗎?
 
幾個穿著西裝拉鬆領帶的中年男子,髮上泛著油光,沉睡的臉端詳著鼓起的肚腩,面面相覷保持忽遠忽近的距離。這樣周末前夕的深夜裡,世界尚未崩塌,應該有一個巨大堅毅且美好的夢在遠方等著,支撐著吧。
 
斜對面的媽媽帶著一對女兒,小的背著提琴,黑殼盒子裝著的琴肩在背上,足足高過她的頭三十公分,小小的身軀被像是古代判刑的犯人背後插著罪犯令牌一樣重重壓著。第一次感覺的音樂的重量,足以壓垮一個弱小的靈魂。另一個大一點的戴著厚重的眼鏡兩眼呆滯無神,手裡微微搓揉著一張微皺的紙,我看見上頭黑字紅字點點繁繁。一旁的媽媽嚴肅地念念有辭,但地鐵的風也同樣呼嘯著,我只能藉著唇形勉強讀出幾句──
 
「如果連你的強項都考不好,那媽媽就要擔心了……
 
我想起母親也擔心過我的事,大二的時候玩得兇,課業一落千丈,成績單寄到家,母親的簡訊一個箭步直達我的手機,她什麼都沒說,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時我在台北所有的糜爛與沉淪在每個學期化為一只信封,昭示著一切作為,量化成為分數。但是工作之後,母親已無法得知我的生活點滴了。有時太晚回家,想到母親或已睡去,便也就掛斷剛撥通的手機。
 
我們總是儘量隱匿著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地不讓愛我們的人跟著擔憂。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地震,內心夾岸的坡堤逐漸崩塌,心裡的河流彷彿再也無法往更遠的地方流去,就要堰塞成為一座湖泊,被夜裡的濃霧緊緊鎖住。
 
眼看著終點站就要到了,人生就像這班駛往末站的列車,一路上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但終究我們都是要到達末站的。那些起身離去的人影在關門警示音響起之後,或許我們已無緣再見;但淺藍深藍座椅上卻永留著殘餘的溫度,伴著我們繼續向前。
 
我害怕的是──,不得不下車的那一刻,我卻還在沉沉的夢裡,遲遲無法醒來。那時有誰會來喚醒我,爆破內心湖底的破碎帶,以防未來的某一天無預警地潰堤,就要淹沒下游肥沃已久的豐盛作物和溫馴的牛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