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9日 星期二

這個時代未能將我們指認

整個假期比存款短缺
我們未能看完一場電影
未能,在日出之前
準確如雞鳴甦醒

清晨的風向鼓動白鴿翅膀
飛離的,分成含有寂寞
與不含感傷兩種
你屬於擁有宇宙的那一類
在你身後,孤獨升起
如白日出沒的月亮

整個世界都還在睡眠裡
未能前來指認誰是善良之人
誰不懷好意
慶幸的是
我們仍為全新的品種
舒展獨特的姿態
未被確實歸類

「有時,你感到一種絕望,
若無對人說出,彷若死亡。」

這個時代尚未打算
描繪我們的輪廓
你我暗自將故事繼續鋪陳
那將是城市裡
最不認言喻、最黑暗
卻最美麗的情節

2009年12月24日 星期四

節慶

人們忙著準備寂寞
與他人交換
得到相同的失落
意外覺得
你我都擁有說故事的能力

人們也趕著赴約
吃進枯燥的話題
想念十點的電視節目
窗邊行人走過
燭影相擁,卻顯孤單

你正默默與人們的歡笑對抗
收拾散落的禮物
寫上祝福
送給自己一個微笑

今年冬天
彷彿特別冷

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暖化

Dear dear,
你是整個夏日我最擔憂的冰層
我不願你緩緩溶化
流向大海大洋
像季節交換之際的皮屑
脫離我的身體

這一季的暖化未曾退過流行
對你的熱情持續升溫
Dear dear,
你是海面颶風捲起的陣陣波濤
海平面將我淹沒。我是
孤立無援的小島

Dear dear,
洪水因你而起
遠方的森林燃起了死寂
你淡淡的呼吸
預言了這個時代的末日

Dear dear,沒關係
是愛,毀滅了我們自己

2009年10月31日 星期六

與虛偽有約

我們說話
但不必發出聲音
我們傾聽
不靠介質傳遞
每個人擁有一種語言
翻譯給願意交換腦袋的人

我們對看
但眼神失焦
我們談論
皆是無關輕重的旁枝
練習人們聽不懂的辭彙
表達自己的悲哀

我們的悲哀起因於錯身的列車
短暫的交會,並不為
彼此停留
禮貌地鳴笛表示
「不必讓位
我會自己快速通過」

也許演說就該停止了
肚子餓了
掌聲會為你留下
這堂課,除了虛偽
我應該學不到什麼

2009年10月13日 星期二

十七記事

──電影《回到十七歲》觀後有感

電影裡的主角憤怒並埋怨週遭的生活,與妻子協議離婚,子女不願理會他,奉獻十幾個年頭的公司將升遷的皇冠賜給一個剛來兩個月的年輕人,所有的事情皆與自己所願相違。開始回想自己的人生究竟在何處走了岔路,蝴蝶效應,風吹塵飛,終究一失足成千古恨。於是老天給了主角一個機會重新來過,將他推入通往過去的巨大漩渦,回到人生下坡的原點,挖掘當初埋下的伏筆,回到,記憶中的十七歲。

如果一切皆能重新來過,如果,我們可以重新選擇。十七歲,高二,距離現在兩千多個日子以前,我們年輕得像是一群小獸,張牙舞爪,但世界並沒有供給太多廣闊的草原,供我們奔馳、跑跳,我們只能拿起筆桿,在試卷的邊緣匍匐前進,一步一步,找尋所有可能的解答。

要回想起所有的情節令人難以招架,因為時間流逝得很快。那時我對於生活幾乎無可挑剔,清晨五點半起床,搭乘校車跨越大肚溪,大部分的校車時間是處於昏迷狀態,只有到了學校後,隱隱的頭痛才會稍微記起路途中我們一個個悲壯地撞向車窗,彷彿是向睡眠不足提出的無言抗議。到校後固定會有晨考,但是大家的視線不停往外盼,那時唯一的消遣便是看誰今天又遲到,準備在走廊上被老師的口水淹沒。

高中生活,一天八節課,下課後大家自發性地留下來晚自習,因為班導總是不停地告誡我們,高二的寒假我們便得披上戰袍上場。滷味、便當的香味在晚飯時光後逐漸褪去各自的風采,我們一一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關上門窗,日光燈閃爍,冷氣機嗡嗡作響,世界被我們拋在窗外,我們思考教科書上的問題,實數與虛數,牛頓的蘋果與量子的宇宙。

那時我們的教室在五樓,教學大樓的最頂層,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就可以看到不真實的未來在遠方。有時晚自習看書看累了,一群人便將課桌搬到走廊上,以欄杆當桌,以課桌當椅,從社會祖的那邊環環相連到自然組這裡,大家轉換陣地,在月光下閱讀。但我們一個個都是醉翁,不在酒也不在月光,更不在書本上的浩瀚迷宮,大部分的視線都落向夜裡通亮的球場,那裡總是有更為歡快的氣氛令人嚮往。

十七歲的生活幾乎是無可挑剔,日復一日,我們緩緩前進,往同一個方向出發。唯一的洪流沖散靜謐的日常是父親的病,於是我獨自外宿至學校旁的社區,讓母親不必再舟車勞頓為了我的生活而可以專心照顧父親。我住的雅房是在一個小家庭的公寓裡,大部分的時間為了避免尷尬,我儘量不在屋內走動,靜靜地蜷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找尋適當時機溜進浴室盥洗,並徒手與自己換洗的髒污衣物奮鬥。

直到某個颱風夜裡,風雨無情地拍打著窗外的盆栽,重感冒侵襲著我,我用虛弱萎頓的連續咳嗽無力地與其對抗。後來公寓的女主人敲了敲我的門,遞給我一碗熱粥要我趁熱喝了,颱風天就別再冒雨出去覓食,那時我才驚異起原來女主人並非台灣人。

同一個屋簷下,不同的空間,有人仍關心著自己是一種莫名的感動。而我卻自以為過著無謂的獨善世界,想像未來就算一個人,依然可以闊步前行。然而,膨脹的倔強卻在颱風夜裡被一碗熱粥打得完全敗北,關上門後,耳邊仍迴盪著,不夠再自己添,煮了一鍋放在飯桌上……

父親是要我學醫的,那也同樣存乎於眾多島上父母的心中,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醫學的道路是如何,而我們卻也沒有太多的深入足以說服他們,其他的道路有更為豐甜的果實。但父親並不強迫我走向何方,我想那時他或許已經意識到,無法與我共同前進了,倒不如,讓我自己設定生命的座標。

十七歲,寂寞的年紀,便要我們決定自己,為自己負責,似乎像是在陌生的城市隨意搭上公車,下一站抵達何處都不清楚。

但似乎冥冥之中,萬物皆已註定。如果在我七歲的時候你問我,將來要做什麼?我會告訴你,當老師;如果在我十七歲的時候你問我,我的答案或許是作家。但是最後我走上了醫學的道路,在大學校園裡一轉眼已過了四個年頭,已經開始見習的隱形生活,再過一年,便得開始面對病人,進入無日無夜的實習階段,之後準備國考,準備研究所或是住院醫師考試、專科醫師考試;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物……

如果在我面前,有個巨大的漩渦可以回到十七歲,我絕對會不假思索地縱身跳入,然而,我並不想改變任何的情節,但是我會更加努力地體會每一天,把握與親人相處的時光,悲傷或是喜樂的。不要逼迫自己長大,青春離去便離去了,不會輕易地再年輕一遍。

你的十七歲開始了嗎?張開雙手迎接它吧。

明道文藝 403期 2009.10

2009年10月6日 星期二

高速公路

窗邊的雲已灰
像極倉皇上台的演員
雜抹的眼影已糊去
滴落的雨淅淅瀝瀝
口條亦斷斷續續
窗邊的每輛車都趕著
也互相讓著
不願去觸碰彼此的傷口
前方模糊,窗已被我呼吸溶化
暗自落淚神傷
你在幾百公里外,我正
前往的所在
你亦如途中興起的閘道
管制所有與理智背馳的失速

2009年9月23日 星期三

神隱列車

還記得那時,我們總相約在夜裡充滿懷舊氛圍的台中車站。有時你慢個幾分鐘,但我並不在意──因你,我才能安然返家。我了解你內心質樸,不比自強、莒光之類華美豔麗;偶爾步伐蹣跚,那是屬於你獨特的慵懶氣息。你銜接我一日課業結束的疲憊,忽略我一身汗臭,敞開心窗,任我吹拂因你而起的微風。你被遺忘在電氣化的時代之外,被餵食著濃烈柴油,當你放慢腳步靠站時,燈光熄滅,整個世界只剩你車頂的風扇仍兀自旋轉。漫步原野間的鐵道上,萬籟俱寂,你微黃透亮的身影倒映在波動的稻田中,猶似宮崎駿筆下載著少女的列車,也同樣載著尋找青春的我,緩緩前進,通往一處神隱之地。

註:本文所述為陪伴我高中生涯通勤的196次柴油平快,現已停駛。

自由副刊 98/09/22

2009年9月18日 星期五

依然安好的景色

用一首歌描述當初
旋律簡約,填入的辭彙
可以眼神演唱
用遲來的耳朵傾聽
但不必道歉,這裡
的音符已所剩不多

你已看到最後的笑容
黑白顏色,用暗褐木頭裱框
掛在牆上供我們攝影
用螢幕讀取悲傷
用眼淚,當作祭品

所剩的景色不多
有些人孤孤單單的從暗地裡走出
而有些則默默走入
所有通往美好世界的隧道
都已坍方

用幾個簡單的文字書寫後來
想一個詞,造一個句子
對自己表示安慰,對記憶
表示懷念
但請勿失望
這不符今日的題綱

請原諒大水,請原諒
迷失的風向
如今它們,都已各自遠颺

重新構思過去很難
那就拿起畫筆,勾勒
未來的輪廓
這次用點鮮豔的色料
下筆處的風景
便依然安好

2009年8月30日 星期日

在圖書館的一個下午

以為自己被淹沒了
在一座故作鎮定的小型城市
周圍的聲音細碎,空氣凝結
為數眾多的呼吸假裝認真
節奏性地翻閱書本

這裡的人們最為沉靜
專心思考,不善流言
世上的紛亂在此壓低音量
躁動同樣難以虛張

燈光充足地照射每張臉龐
影子安穩地於桌面平躺
所有的一切安安靜靜
知識與睡眠在這裡隨時光增長
慢慢被累積

百葉窗細心工整地
為外面的世界劃下重點
幾束斜照的陽光透射進來
提醒我,幾乎漏掉的幾行
生活的筆記

我的身邊沒有你的輕聲閱讀
在夏日來臨前,一個難熬的
圖書館下午

我投降,放棄了用功
專心地學習與寂寞相處


幼獅文藝 2009 年 9 月號 / 669 VOL

2009年8月22日 星期六

戰時

我們之間如此接近
中間的縫隙
密到無法容下一點
非關情愛的雨量

人間遍地已滿是神傷
接連的風暴
沖刷彼此心臟
言語粗暴形成一座巨大堰塞湖
而在不為人知的深處
你看見裂縫,蔓延成
潰堤之象

你懂得我最卑微的憂傷
更懂得,操弄使我憂傷的伎倆
我是你掌中
完全奉獻靈魂的行屍
走索高空

於是你冷酷地下令
對我宣戰
這時再多的風雨雷電,再多
超載的雲露霜雪
都是最殘暴的溫柔
最無情的安慰

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南方的土壤

──紀念八八水災而作

那終究只是一座小小的島
島的南方散佈安靜的山谷
山谷的胸口有脈搏
脈搏是水
水與熱情的血同韻
淚水溢出眼眶,血液沖垮堤防

那終究只是一片寂靜的小林(註1)
小小的林在夜裡深沉地睡去
「那麼下個月還來村裡唱歌、
跳舞嗎?」
不了,不了
怕歌聲舞步驚擾
那些祖靈以及將成為祖靈的
祂們

那終究只是光點飛舞的故鄉
溪流的名字,那瑪夏(註2)
流過深山的百合
啜飲無聲的月光
不知螢火蟲們
是否依然記得回到那個閃亮的地方

那終將成為一個紀念日
紀念一場難過的大雨
悲傷地淹沒我們所愛的過往
南方的水患默默褪去
遠處已傳來
螺旋槳的聲音

註1:每年農曆九月十五日為小林村舉辦「平埔夜祭」的日子
註2:那瑪夏,意指楠梓仙溪,有螢火蟲的故鄉之稱

2009風球詩社大學校園巡迴詩展

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行空

當然,不會是因為現實的萎敗
而難過,而沉默
而假裝自己沒有表情

夢境過於龐大,以致於
每個角落都易淪為虛無
想走遍每條路
將不慎翻起的泥土
踩緊,壓實
顛簸的生活容易令人
夜裡磨起日子的渣籽

我不願讓你看見
那些請出門外的天馬
一匹匹的升空,在憂鬱的床邊
繞著自己疲憊地旋轉

當然,當然
我們的存在還未形成重量
逆風的時候天氣晴朗
你拉著我,彷彿是說
「嘿,我好像已經可以
看見你的翅膀。」

2009年6月22日 星期一

豹行

光日將你豢養
以和煦的朝陽,同西南風向
溫蘊柔順的觸感,在你
細緻微長的毛皮爬梳

你原是一隻小豹
時光停止在你身上留下斑點
有時,以為自己是彩蝶
膀影飛舞間
身形輕盈穿越,那些
綠色飄忽的流光

而最後再次遇見,台階上
你將整個陽光薄脆的午後
靜臥成,一隻小貓
的鼾聲,綿滑的音量
已無法聽聞整個草原的疾行

我知道,你仍在意
遺留於奔馳夢想中的躡足軌跡
曾經吹過的風啊,如今
都已變得溫馴
失去野性

即將到來的那天

時間巧妙地閃過障礙
騎乘白馬而來
縫隙中,萬物皆在等待

樹梢的葉塗上緋紅
雙頰叢林降下白雪
一路上,每個人都急忙奔馳
回到過去,走向未來

故事的迷宮中
世界刻意曲解所有的情節
無法解釋的我們,紛紛
咬緊雙唇
日曆尚無記載,末日的紅字
預言也皆未成真
沒有人替我們一一探路
生命轉彎之後的風景

光陰相對我們而來
我們面向它來處的遠方而去
生之時;亦是滅亡之初
絕望之日必定滿載希冀
伴隨淚水蒸乾,化成霧露
消散於風中

請你不必等待,生命
殺青之日;即將到來的一天
沒有人知道最後的局面
似乎也不會有
任何結束

2009年6月21日 星期日

我們就要出發

連綿的雨意織起絲線
不斷在走過的路邊灑下網來
身邊的人們撐起了傘
一朵朵盛開在濕皺的街道

滿懷鮮豔地探過頭去
陌生的人,走過我們面前
一個個卻無聲消散
消失的臉孔逐漸累積不安的情緒
看了太久灰撲的城市
遠方的天空燃起一大片紫雲
有時你說:「這些年來,
遲遲無法動身......」

你是要前往該去的地方的
不管這雨聲吹起的歌再唱多久
也無論,世界的風向多麼
毫無頭緒
路只有一個盡頭
啟程,便會到達

無情的暴風沿路追趕
過多的耳語,溢出了堤防
慶幸的是,我們仍有
暈開的笑容,毛邊的午後
即使生活的雨季綿延無期
日子在不久的以後也將拉起緊報

什麼都不需要害怕
你有我為你斟滿雙手的柔軟水位
這一次,我們
就要往溫暖的星球出發

午夜播音

這城,撐到最後
都已熬出濃湯
墨色的勾芡中
幾顆胡椒在夜空等待嗆傷
趴在窗邊不睡的人

「我的朋友,是否尚未找到
切入夢境的準確時刻……」

請你和我一起練習
轉動雙耳,鼓動聲帶
將震動的音量縮小,集中
豎起食指(記得將緊閉的窗開個小縫)
我們每個人都被遺棄了
每個人,都一個個寂寞地
向宇宙深處發射電波

我們只能一直壓低頻率說話
不能被路過的關心偵查
那些是,片段的溫暖
缺席的鼓掌
只要一通叩應,便足以
讓我們這樣的人默默感傷

漫天許多透明的射頻
如果你願
伸長一支接收的天線
輕閉雙眼,午夜的安眠
便自然擊中你的眉間

終於我也可以寫下

寫下一首愛的情詩於你
讚美、歌頌,把愛的情詩唱成夏夜的晚風
在微風中、在輕飄的雨裡
即使在雨裡,我也可以寫下一首愛的情詩於你

我也可以寫下愛的詩句:
例如:今日風大,路上小心
或是,「我們都罹患了愛,這是一生
的宿命,無藥可醫。」
大部分的時刻我是毫無靈感地
尋找愛的目的

我總是書寫,晦澀的部分
寂寞、年老,生活的煩悶以及,死亡
你不愛這些隱身於日常的落寞、寧靜的虛萎
你願世界和平,勝過──
為你書寫的一切

但今晚不同,因為我愛你。
我愛你的不安,也愛你的堅強;
愛你半夜細細囁嚅的唇,更想進入你的夢

終於,你願意成為我筆下的夜光杯
斟滿寶石的美酒,琥珀而生輝
今晚我仍不願大醉:在愛中,
在你憐憫的眼神裡,在反覆塗改的紙上
──未完成的故事裡……

你也終於願意成為愛情的俘虜
讓我成為一時的戰士,永遠的小卒;
讓世間萬物皆安妥、百事皆完備
心臟穩定地搏動,呼吸順暢
血液充滿熱情,輸送與你共度的光陰
一切如樹,翠綠且扶疏。

所以我將可以寫下:莎士比亞以及聶魯達
二十首,十四行詩;七十一首,或是更多
關於你微風的聲音、陽光的語言,
波浪中的航行,陪伴的雙臂,以及──
一百首關於愛的溫柔情詩。


第二屆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 新詩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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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從這首詩看來,作者應該是細讀了莎士比亞及聶魯達的詩集。而這種仿效前輩、向前輩致敬的作品,評審提醒:仿效意味太明顯,容易被忽略。「今日風大,路上小心」,用不像詩的語言作反諷,是整篇最吸引人的一句。這篇作品算是寫的不錯的抒情詩,雖然有些語句太過俗套,但對於誠懇地寫出對於前輩們詩集的回應,值得鼓勵。

朽味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用嗅覺去感受迎面而來的事物。

像是等待捷運進站的時候,我總期待著下車的乘客從我面前經過的瞬間,那時候空氣中的分子會挾帶著每個人的氣味撲鼻而來,讓我一一認識這些陌生的人們。

但是最近,我對一種氣味嚴重過敏,讓我延續著清晨起床後的鼻水不止與搔癢不適,甚至讓我噴嚏連連。它聞起來讓我感到恐懼,並帶有腐敗的感覺。而我們學校裡,便充滿了這種味道。

我就讀於北部某醫學大學,附設的醫院便緊臨著校園。

每天傍晚差不多放學後,和平常的大學校園一樣,球場上滿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有的打排球;有的馳騁在籃球場上;抑或有的擺動著身軀跳著動感的熱舞,大家無不盡情地奔跑跳動,揮灑青春該有的獨特氣息。

但是和平常大學校園不同的,是球場旁那一排楓樹蔭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們,他們來自緊臨著校園的附設醫院和安養院。

每到傍晚太陽快要下山前的這個時刻,他們便由外籍看護推著或是攙扶著,靜靜地聚集在球場旁,他們的出現沒有任何聲響,靜謐地各自保持不同的姿態,像是約好每天的這個時刻集合,目送白天的逝去。若這是影片拍攝現場,鏡頭從球場上轉移到老人們這邊時,便轉為慢動作重播,時間嘎然而止,畫面停格。

這其實是很突兀的,他們完完全全地和球場上的人們形成強烈的對比,從球場上往老人們所處的地方看去,彷彿那邊的空氣是凍結的,無聲且冷清,你會懷疑自己正在觀賞一齣老舊的黑白默劇,這無聲的場景就像梵谷自畫像裡失去的那隻耳朵一般,總是吸引著我的目光。

後來我試著假裝散步似地接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經查覺過我的出現),發現他們大多都已失智並且行動不良。有的彷彿害怕什麼似地,手腳不停顫抖;或是插著鼻胃管,無法自己進食;有的流著口水,張著合不攏的嘴發出怪異的笑聲,甚至有的根本就是閉著眼睛的。

特別的是,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總會有一股氣味撲鼻而來,這其中夾雜著許多複雜的成分,包含著像是藥水味、尿騷味,還有一種小時後被爺爺抱著的時候,從他頸肩聞到的味道。從這些紛亂混雜的味道中,一種腐敗的感覺向我襲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最近我的鼻子感到過敏的原因了,而且總是充滿著一種莫名的虛萎感。

後來我才想起,父親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在病房裡聞到的氣味,好像也是這種感覺。

其實從父親生病以後,那股令我感到恐懼與虛萎的氣味,便慢慢地在家裡擴散開來。我記得那時是我十八歲生日前的那個夏天,父親被診斷出罹患了鼻咽癌,之後便展開一連串的治療,一包又一包的藥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從桌上蔓延到父親的床邊。

從此之後,每天放學回家撲鼻而來的不再是垂涎的飯菜香,而是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藥草味,彷彿趁機提醒著我父親罹病的事實,以及今天母親又跟著村子裡的某人去山裡採了治百病的草藥祕方。

那段日子,家中充斥著這些折磨人的味道,像是陰魂不散的惡靈一般,這股味道逐漸滲入家裡每個角落,客廳、書房、床單與衣物,通通無一倖免。每天早上我和父親道別上學去後,便開始害怕會不會有一天當父親離開了我的視線時,躺在床上的他便會被這永無止境的怪味包圍、淹沒,然後深沉而寂靜地睡去,不再醒來……

其實父親的病情一度好轉,不過後來癌細胞卻轉移到更難處理的腦部,被癌細胞攻佔的腦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只能躺在病床上任人擺佈,我總能夠感覺一向不認輸的父親心中那無盡的,頹敗的無奈。

之後不久我便北上讀書,久久才能回去探望一次父親。而幾個禮拜未見,卻看到父親由原本壯碩的身軀變得骨瘦如柴,那種不捨的感覺總讓自以為堅強的我,在回到台北後的無數個夜晚裡,潸然淚下。

「當我們意識到年輕的時候,彷彿已經開始漸漸地老去。」

一次偶然的機會,觀賞一部敘述關於蘭嶼獨居老人的紀錄片:在蘭嶼,因為害怕年老的晦氣會影響子孫的健康,黥面的老人們會要求子女為他們蓋一間臨時的矮屋,然後獨自住在裡頭,朝夕更替,獨自等待死亡的來臨。我記得很久以前也聽過類似的故事,老人們不希望成為子女的負擔,便要求子女用大竹簍將他們背到深山裡──老人將自己棄置,等待世界的回收。

而獨居的結果卻讓原本生活能力較低的老人更加無助,攝影者發現老人們時,潮濕的臨時矮屋裡,充斥著饖物的氣味,被飢餓包圍的他們,身上僅裹著一條破舊的棉被在地上蠕動著,身上長滿褥瘡,流著惡臭的膿瘍。

我還記得在偌大的禮堂裡看到那一幕時,淚水就這樣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片中被訪問的老人們都說他們是自願獨居的,但是誰又喜歡孤獨呢?雖是出於自願,但還不是因為害怕年老的自己終將成為年輕一輩的贅物,拖累了所愛的人。我還記得片中的義工要去幫獨居的老人擦澡時,老人笑笑地拒絕了,因為老人們説自己身上的晦氣會讓義工們生病,這樣不好。

「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

後來母親告訴我,我才知道,父親生前也說過同樣的話。其實很難想像生病的父親有多麼的痛苦,那是包括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煎熬,害怕未知的病情發展;更害怕成為壓垮家中經濟的最後稻草。

我永遠忘不了有一次父親在醫院的走廊上,因為放射線治療的頭痛而大聲哀嚎,完全不顧旁人的嘶吼著,當下在旁陪伴的我,感到既心疼又害怕。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子的,我抱著父親安慰著,像哄騙小孩那樣:「忍耐一下,等一下就不痛了,忍耐一點喔。」我感覺已經很久未曾與父親如此親近,一瞬間,那股熟悉且刺鼻的氣味在我毫無防備之下衝擊鼻腔黏膜,夾雜著藥水味與尿騷味,還有一種襲向內心令人虛萎的感覺,於是,我的噴嚏聲油然而生,巨大的聲響逐漸壓制了走廊上父親的哀嚎。

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的身體,同樣地,像球場旁那群老人一般,早已經被那股氣味深深地禁錮了,一向在我眼中如堅固高牆般的父親,在疾病的無情啃噬之下,竟是如此地脆弱與不堪。

父親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看到病床上的父親,是很久以前躺在加護病房裡的爺爺,父親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兩頰凹陷,頭髮灰白(有些區域已經因為化療而所剩無幾),那時候我才漸漸意識到,讓人變老的不只是時間,還有病痛的折磨。

「其實我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們只是害怕老去之後剩下殘破不堪的身軀。」在醫院的雜誌書報上曾經讀過人們談論死亡時所言。

我還記得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曾經憂患地問著哥哥,如果爺爺死掉了怎麼辦?死掉就死掉了啊,能怎麼辦。那時候我還覺得哥哥很無情,為什麼可以回答的這麼輕快。不過後來經歷了爺爺和父親的死亡後,我才知道,這種豁達是有其存在之必要的,親人逝去之後所留下的空缺,或許就讓它保持著空白就好。

不過也許是我們都還太年輕了,對於生命中必須經歷的過程,仍舊感到不安和困惑。老了之後,我們好像勢必會成為一種負擔,年老產生的疾病不斷吸取家中快樂的泉源,失去了年輕的氣息,我們只能枯坐著等待生命的油燈消耗殆盡。

大二下的時候,開始接觸到大體解剖的課程,第一堂課便是幫大體老師刷洗身體並清除毛髮。首先必須先打開福馬林槽將大體老師搬至解剖台上,再將大體老師身上所纏繞的紗布解開。那一刻在醫學的道路上是神聖且震撼的,紗布解開的瞬間,直灌入鼻的氣味彷彿又喚起了我的記憶,然而這次卻是另一種全新的味道,更加刺鼻與了無生氣。

「每一個大體老師都代表著無私的愛與奉獻。」一旁指導的老師在我們刷洗時一邊說著。在刷洗大體老師身體的過程中,我的腦中不斷盤繞著關於年老、疾病和死亡的思緒,然而最後我的嗅覺慢慢習慣了這股氣味,而不再過敏猛打噴嚏。

清洗完後,我們必須將大體老師重新覆上紗布,再加上一層塑膠布隔絕空氣,之後,所有的人圍在大體老師身邊,向祂敬禮並道謝。生者與死者,在同一個空間中存在著,微風從窗外吹拂進來,原本濃厚的福馬林氣味逐漸消散。於是當下對於死亡,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層意義──它離我們很遠,卻又近在眼前。

我不知道還擁有許多青春時光的我,該不該對於年老、疾病還有死亡,感到如此的害怕和恐懼。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我會和球場邊的老人一般,眼神中充滿了空洞和無奈,對於明天不再有任何的期待,茫然的未來迴盪著沒有回音的孤寂;我只是害怕有一天當我變成風中殘燭,成為仍舊不停運轉的世界中一具只會呼吸吐納的臭皮囊,然後不斷釋放出令人作嘔的味道。那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

也許,那還需要時間讓我慢慢去熟悉和體會,關於生命旅程中,不斷腐朽的氣味。


第二屆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 散文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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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作者能夠注意到這種死亡的氣味,或者說是「老」的氣味,很特別。從文字上可以感覺出作者的細膩及觀察入微,很精確的表現出這種味道。有某些段落讀來令人感觸良多,例如:「『我想死,可是我不敢。』紀錄片中的一位老婆婆這樣說。後來母親告訴我……」。整篇文章深度足夠,感情豐富,閱讀起來很真實,尤其歲數大了的人(評審老師指自己),特別有感觸。

2009年4月3日 星期五

多想和你說說話

總有一天 世界

趨向寂靜

我們之間無法再以言語說明

充斥的噪音啞然。重複

卻也詞不達意



有些話,仍想對你說。



說說,說說,你也說說

雖然街燈仍筆直

螢火蟲的晚班尚未打烊

夜車奔馳,我的孤獨也醒著

你卻已經睡了......



睡了,睡了,整座城市也都睡了

我在想你微閉的眼眸背後:

幾個宇宙正燃燒,

幾座冰山正消融、幾條河流變了走向

或是你,

正航向兒時童話的待續時光?



「害怕的,不是睡著本身

只是無法確信,明天仍然醒來。」



呼吸有秩的小腦袋正在想些什麼?

是煩惱深處地層的搏動、

遠方海洋的呼嘯,沙漠、峽谷的坎坷;

還是此時的你正困在

惡魔嘴裡,顫抖、畏縮──

只因將被黑暗消化?



夢境裡頭和外面一樣奧秘

你輕闔雙眼,也與夜色

一同深睡;深邃。



今夜,囈語將是瑣瑣碎碎的

咖啡因喚醒黑暗中的微光

過去、恐懼、依存、

離散 以及無法完全嘔吐的憂傷

都被你蠕動的唇形

咀嚼成碎屑



或許我,今夜亦無夢

夢裡廣闊卻無處漂泊

或許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聽你淺淺的回應

那樣而已......





明道文藝397期2009年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