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0日 星期日

車行木瓜溪



我們沿著海岸線,奔馳在台十一丙線上,南濱一過,前方出現大橋,我們驚呼:「這橋也太長了吧!」看了地圖,這才得知,我們將行過木瓜溪。《詩經》有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果子之情,重於美玉。躲在我身後的你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但我想讓你知道,此情永以為好也。 詩人陳黎在《車過木瓜溪》裡寫道:「車過木瓜溪,十九 / 遇雨。或謂地形雨」,他寫的彼時是一月天,地形雨來自東北季風,我們在天寒的十二月行過木瓜溪,亦飄下了零零細雨。「投我以木瓜溪的陣雨 / 報之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此時,來往皆是呼嘯而過的砂石車,溪畔沙岸被劃出方正成塊的田地,一路延伸至海岸山脈底下,天氣再好一些,那裡將會是溪南累累的西瓜田嗎?

2012年12月22日 星期六

冬至



結束一夜反覆難眠的值班,走出醫院大門,天色亮晃晃,沒有火山爆發,沒有超級大地震,小行星想必是偏離了軌道,地面安穩,風吹來,涼意至,世界仍在,末日未依約前來。對生活竟「無感」到無恐無懼,病痛依然是有的,否則哪來這麼多人們湧至,三兩步跳上接駁公車,想想應該如何整理自己。

回到租屋處,習慣性結束一日值班後,換下襯衫長褲,清洗從醫院裡帶回的陰霾氣味,換上乾淨T恤短褲,將自己清潔成為一個乾淨的人。便順手將床墊被單枕頭套一併拆下,與原本便應該死去的那些髒污身軀,通通丟進洗衣機裡,翻攪,震盪、揉搓,然後等待所有穢氣離心脫乾。

在烘衣店等待衣物烘乾之際,外面下起了細雨,看著路上行人蕭索,三三兩兩,世界依舊現實的可怕,每天光是應付生活就筋疲力盡,夢想又該在何處孵化萌芽?一直告訴自己所追求的就是一種安定的生活,但這是未來的全部嗎?那還真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

看著烘衣機不停地轉動,突然羨慕起那些逐漸蓬鬆暖和的衣物,昨天一過,冬天就算真的來了,收拾摺疊好乾燥的它們,伴著漸晚漸涼的寒意,重生之日,帶著暖意,我想明天會變的更好的。

2012年12月15日 星期六

過站

 

你在逼逼關門警示聲中醒來,睜開雙眼你發現接下來的站名不是你熟悉的,明明上一站都還在預定的路線上,怎麼輕輕一閉眼,列車就過了站,順著它既定的目的地前進,卻帶領你來到陌生的地方。

在下一站停車前,你懊惱著,是縱容自己過於放鬆,懶散,像是日日晨起總要與自己心裡的睡眠惡魔打上幾場心理戰一樣,那樣不堪一擊,總是無法將自己備妥,任生活的荒草蔓生、雜亂,毫無秩序。總以為最後還有人在背後支撐著,自己已經長大卻還未意識到成長,懊惱極了,在一日之始,什麼事好像都已經不會有好的開始了。

你想起高中時每晚補完習,從台中搭火車回員林,火車總是誤點,九點四十的車,搭上時往往已近十點,為了省錢,這班站站皆停的平快遂成為首選。太原、烏日、成功、彰化、花壇,平快車不若捷運,以一種氣定神閑的姿態在夜色中行走,停車時,引擎不動,整串列車的燈光便全數暗去。無數個回程路上,你就在空窿晃盪中沉沉睡去。

幾次醒來,總是過了員林,列車停靠陌生小站,你驚醒並跳下車,看著列車伊伊呀呀離去,感覺被像是被遺棄了。無人小站只有月台與路燈,像在墨黑稻海中的一座孤島。但你不害怕,拿起手機撥出求援訊號,便能與光明世界重新相連,而父親便是那永遠的救援者。不消幾分鐘,看見父親遠遠的車燈從鄉間小路中竄出,你知道自己又獲救了一次。

過了幾年,你還是日日在列車中位移著生活,幾次的睡過站讓你內咎不已,你漸漸學乖,上車坐妥後,計算站別與時間,預先設定好鬧鐘,在每個逼逼關門警示聲中練習驚醒,以免又彷若無人般睡去。

你知道,終究還是得靠自己,當救援者離開了,手機那頭不再刻刻有人等著自己依賴般的微弱訊號時。


2012年11月23日 星期五

父後七年


臨時請了假回彰化,八月退伍後北上工作,竟比讀書時回家的少,這次算算也才第二次回去。母親打了電話來,問了什麼時候放假?你爸忌日,回來拜拜,哥哥也會回來噢。

有時候覺得自己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工作大致積極,與人溝通攀附,找些時刻偷懶,也汲汲營營,爭點小功小利。逛街走在路上,看異鄉城市繁華竟也不覺自己是個異鄉人。與人群錯身,與他人歡樂,直嚷嚷不想工作,好累好累但一上工卻又莫名精神熠熠。

直到回家路上,捷運車廂角落裡,獨自翻開皮夾,父親的少年黑白照片朗朗地與我的畢業學士照並列其中,眉宇笑顏竟如此相似,看的入神,眼角酸澀,潮濕之感出了車站變成十一月的冷雨。

才發現自己把自己與他人隔絕了起來,畫了一條界線,自己跳進一邊,想表現的多麼與他人相同,但確確實實就已經少了那麼一塊了,父親帶走了它,父親就是它,我想念他,然後我就變得不一樣了。

所有的細節都還記得,父親知病,我安慰;父親住院,我著急;父親康復,我安心;父親復發,我逃離;父親不行,我回去;父親走了,我安排剩下的旅程與居所。父親讓我的青春變得成熟。

我不願向他人透露更多,怕人們尷尬,但看著學姊幫爸爸看著牙,佯發脾氣說,都不刷洗乾淨,你真的是喔傷腦筋你,這場景讓我看得出神,我也好想對著皮夾裡的照片說說話,父親,是否你能給我一點生活的想法?

其實我很怕他,小時候一科沒有考滿分,餐桌上我的眼睛便直楞楞,正眼不敢瞧面前的他,父親對我們要求高,也愛比較,我就讀好書,考好成績,讓他有面子,讓他高興。父親總說,書讀好是你們的,不是為我讀的。那是到很後來我才了解的事。

為父親做過第七回祭,我成為醫者,哥哥成為老師,都是父親當初最希望我們成為的人。父親還是默默的,指引著我們前進的道路。我還是默默的,做給他看。

但是父親現在還能了解,我是日日、年年,那麼無力地思念著他嗎?

2012年10月19日 星期五

還有一個地方

       ──記一座平地而起的森林

那裡曾有甜美的軀幹站立,甜甜地
往事吹散,述說甜甜的記憶
身世在山的懷抱中流離
百年來,你寂寞的身體被遺棄
山坳中獨自練習:如蜜的話語

跟晨光中的朝露說早,請大冠鷲
教我們清理濃濁的喉音。與昨夜
宿醉的環頸雉道別......
Ma-sa-di,該如何翻譯?
你是綠色的精靈,乘著海風
海風從山的雲霧裡輕飄而來

「綠色的森林是樹的海洋。」

你做了甜甜的夢從巨大的洋流裡醒來
甜甜的夢裡有甜甜的囈語
囈語碎裂,灑在葉的翼尖
那裡散落著夢境的絮叨以及蔥綠的想望

爽朗的斷句我傾聽,來自縱谷底部的旋律
甜美的聲調帶著苦澀的嗓音
Ma-sa-di,豐美境地。世間的名字
散發天堂的光輝;那是掉落土地上
最珍貴的一片綠色肺葉

那裡有了它熟悉的母語與造句,
就還有一個地方,我們可以一起過去

註:詩中所述之平地森林位於花蓮縣光復鄉,舊時為糖廠,今由林務局闢為森林。

2012  好詩大家寫 新詩創作獎 佳作

2012年9月1日 星期六

老女孩



診間來了一個身型消瘦的老婆婆,張開口便看見空盪的牙脊上裸露著米黃色的一片腐骨,像是土石流一般從鮮紅的齒齦上爆發了出來。翻閱病歷後,經過詢問病史便可以很輕易地猜出又是一個服用骨質酥鬆症藥物導致的下顎骨壞死案例。

其實婆婆已經在診間來來回回好幾次了,每次都冀望著可以靠主治醫師開予的藥物治好這病症,然而止痛藥抗生素或許只治標不治本,主治醫師只能安撫似地用藥水將腐爛的骨頭暴露處沖洗再沖洗。

「這要怎麼辦?」
「只能開刀將爛掉的骨頭整個清除乾淨了。」
「開刀?要住院噢?」
「對阿,要住院幾天,看看妳先生可不可以照顧妳?」
「我不要我不要,我先生很老了,我不想麻煩他……」

婆婆雙手撫著臉,雙腳在診療椅上無助地踢著,從她雙手指縫間,不知道有多大的憂傷在裡頭?婆婆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坐上診療椅,一個人接受身體的病痛,一個人批價領藥,一個人孤單的離去。

她不想理解為什麼好好的骨頭會爛掉,她不想理解住院開刀是多麻煩的一件事,她不想讓另外一個最愛的人擔心,她想要哭鬧,像小時候生病了卻總是鬧脾氣不吃藥那樣。她或許還是那個想著她的媽媽,希望有人告訴她,要乖喔,生病了,我們就得聽醫生的話把她治好,那樣子的一個小女孩。

2012年7月17日 星期二

左邊的位置



記憶裡,左邊的位置一直是母親的身影。

都還記得那時讀幼稚園的我總是染上感冒在家休息,父親要上班,母親於是帶著睡眼惺忪的我上駕訓班,將我安置副駕駛座,在沒有冷氣的教練車裡揮汗如雨轉動方向盤,不知為何那二十年前的記憶總像是那段日子侵曉的晨光,在我腦海裡留下銘黃的溫暖顏色。

往後的時光中,上學、補習、大大小小才藝班,母親是最稱職的司機,搭載我離開懵懂的世界,前往學習更多在這個星球生存的技能。國中加高中共六年,我到外地讀書開始通車歲月,家離搭車處還有一段距離,每天母親五點半就得開車載我趕校車,那段日子對左邊的母親印象最模糊,因為我總是上車就繼續睡。

然而此刻,母親坐在我的右邊。

趁著退伍後還沒上班的空檔,報名了駕訓班。幾次教練下來,看到白線轉一圈半、擋泥板過了後再轉一圈半;離合器快踩慢放、油門慢踩快放,教練轟炸式的口訣在腦中像一串咒語。開車這一項在電視廣告裡屬於男人與男孩之間傳授的技藝,父親是永遠的缺席了。幸好母親陪在身邊即時翻譯,化解了我的不安與焦慮。

數十年的歲月過去,我和母親互換了座位。母親時而緊張地緊採輔助煞車,時而告訴我她開了二十年車的經驗,諄諄告誡著每個細節,要我遵守交通規則,小心安全。在她眼中,我依舊還是急躁的;在每個母親心裡,我們都是無法成人的小孩。

從駕訓班回家的路上,我順道繞至父親後來的居所,順便告訴他,退伍了,下個禮拜考完駕照後就要上台北工作了。沒有他的日子我會努力,讓自己成為有用的人。希望他保佑我路考順利,駛往未來的道路能夠順遂些許。

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巨大的聲響


端午過後,也就差不多到了「出梅」的時日。陰陰鬱鬱的天氣,隨著層疊雲層後的陽光出來露臉,不再綿綿細雨不斷。一落一落的日光灑在營舍周邊,原本晦暗的寢室頓時也明亮許多。

到了午休時刻,一群男孩或坐或臥找尋最舒適的姿勢,進入午眠的夢鄉。我的床位正對一扇落地窗,正午時刻幸有屋簷遮蔽,烈日不致直射入室,但被加溫的空氣仍瀰漫躁動的氣味,小憩片刻便覺汗水淋漓,直坐起於床沿搧起風來。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真正讓午睡難以入眠的或許是那鎮日鳴叫的蟬聲。入伍時正逢夏日,應該也曾遭遇這巨大的吶喊,或許是緊張煎熬的新訓生活足以讓人自動忽略這些大鳴大放。而在一年之後,臨屆退伍並已足逐漸熟悉部隊生活,才忽然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意會到那如空襲警報的鐵肺歌唱。

蟬們的巨大聲響往往是群聚性的,通常先由一蟬獨唱開始起音,緊接著依序加入多聲部的重唱、輪唱。每當部隊集合的時候,大夥兒拉長喉嚨唱歌答數,蟬們往往不甘示弱地加入戰局,在我們上方構築起多聲道的音響,隨著我們更賣力的雄壯威武,亦展示其雄性共鳴的魅力。

幾次我曾被那震天價響的巨鳴莫名地吸引,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賸不停碰撞的嗡嗡聲作響。有時隊伍前方值星官宣佈勤務的音量默默地被掩蓋過去,讓人以為他正練習著一個人的無聲默劇,令人無法理解是他沒有發出聲音還是我聽不見了。

那樣聲嘶力竭的吼叫,到底是在說些什麼呢?是抱怨「好熱啊,好熱啊,熱啊熱啊熱啊……」,還是另有少男心事「寂寂寂寂寂寞、寂寂寂寂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啊……」,或許有更多的意境在裡頭,而我們無法了解。

醫生作家黃信恩曾寫過一篇關於蟬的散文,裡頭描述到蟬的多年蟄伏只為破土而初完成生殖的目的,對比其七年苦讀只為八小時的考試與一只醫師證照的無奈;而我們眾多男孩離群索居與世界隔絕許多時日,竟也只為一張退伍令。

幾次在打掃時,總能看見地上翻覆著許多蟬身,堅硬身殼被輕薄蟬翼包覆,就像夜裡被蚊帳包圍的熟睡男孩們。不同的是,我們都還存有溫熱的內裡,遍佈柏油路上的蟬皆已成冰冷殘屍。

畢竟蟬的生命週期極短,必須在短短的重見光明時大鳴大放,吸引他蟬目光,它們是我認為最符合詩人李進文在〈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裡寫的,「我無法讓自己純粹為了陪伴這世界 / 而勉強自己坐在這裡發獃」。或許蟬們在破土前夕,便盡已自感流年。

慶幸的是,相較起蟬,一年的蟄伏過後,我們仍有數十年月寒暑能夠高談闊論,各擁自己的枝頭,鼓動雙腹大聲鳴唱。只願屆時我們都還能為捍衛自己的遠大報負,發出巨大的聲響。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男孩的遊戲



雨水滂沱,梅雨季夾雜熱帶低壓引進的西南氣流,在濁水溪兩岸的阡陌間澆灌一陣又一陣的大雨。此刻,身著迷彩制服的你正全副武裝,空氣悶熱,雖然套上了雨衣,但你已全身溼透,風一吹來,你的疼痛從後腦勺席捲而來。

你看著砲陣地上更多的男孩們同樣濕透著,賣力地操演著那些平日練習不下數百次的步伐與動作。不知情的人會不會以為真的戰爭了,還是大家彼此其實都心知肚明,這只是一場場逼真的戲碼。

你看著周圍不能再泥濘的爛泥地,每隔三兩步就是一個窟窿,幾個窟窿積了水,不過一下子就成了長滿雜草的沼澤。你被長官來回使喚,不停地踩踏在水澤之中,你感覺泥水逐漸漫灌入迷彩靴底,乾爽的襪子一嗅聞到潮濕,便黏呼呼地膩在雙足上,像一隻巨大的水蛭,它吸附著你,你感到尖銳的涼意從腳底直竄而上。

你心想。這是人生中最最悲慘的一天了。

但你卻只能感到苦悶,因為苦悶難以向別人訴說。曾再頒獎典禮上聽一位得獎者發表感言,「我其實不是那麼想一直抱怨自己的生活。」父母長輩會說,哎,你們現在當兵可真是幸福多了;戀人跟你抱怨工作上的困難,你也不好再增加話機裡的悲情氛圍。

其實,你也不是那麼喜歡向人抱怨自己的生活,只是草綠生活中充滿困境,難以讓自己心情愉快。但是你想不到誰能懂你此時的難處。就這樣默默的當作是磨練罷,不說話也不表現情緒,就當作一種練習。

你還記得入伍的那天一進營區就被推入蓋上棚布的十噸半軍用大卡,身旁坐著互相不認識的男孩們,有的已事先認命的理了小平頭;有的還披掛著染了色的長髮,耳垂繫著星星,似乎仍想抓住自由的小尾巴。陌生的男孩們彼此面面相覷,風從棚布前方的缺口吹進來帶走一點尷尬,你就這樣與眾多男孩們一起登入了這場為期一年的遊戲。

然後接下來的日子裡,你練習著所有為了存活下來的攻略,尋找一起攻城掠地的夥伴,練習短時間內使出秘技,完成盥洗與進食;練習在咒罵聲中保持鎮定;練習優雅地摸魚、認真地假造每一件例行公事,並使別人以及自己無法質疑其真實性。你也說服自己武裝,不讓自己看起來軟弱,偶爾也罵幾句髒話表達憤怒,練習推諉,也練習幹爆某幾個天兵以融入男孩們之間的自以為同仇敵愾。

時間是苦痛最好的救藥。日子一天一天終究是會過去的,你想到再過幾十天就要結束這一回合了。屆時,男孩們相繼登出遊戲,有的莫名地變成了自己討厭的大人,有的變成不讓自己討厭的男人;但仍會有一些人,經過了這樣汙濁的浸染,卻永遠是一個清澈的男孩。

而你會變成什麼模樣,在未來更久遠的時光裡。


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典禮


時序在營區內的移動異常緩慢,但氣候的變化卻又在冗長煩悶的生活中感覺極其深刻,譬如此時,營區四周的繁花皆已紛紛落盡,代換以蓊鬱的碧綠枝葉,涼爽的春日一過,氣溫隨著日夜的消長逐漸攀升,惱人的泥濘夏氣就接續而來。

身著迷彩的我們一株株立在集合場上,像是拔力冒出的綠色植物,手持步槍是我們旁生而出的枝幹,腰桿上環繞著水壺、刺刀、彈袋及彈匣,像是爬附寄生樹幹的藤蔓環繞著身軀。此刻我們溼透的背持續有浪潮洶湧而至,驅使著浪花從毛細孔不斷併裂而出的便是頭頂鋼盔上的毒辣陽光了。漸漸的,你會發現前排弟兄汗濕的綠色海洋逐漸結晶出白色的顆粒,於是我們真正了解此刻身處的竟是一片人工鹽田。

所有的結果必定事出有因,然而穿上了草綠制服後,很多事情就變得摸不著頭緒了。距離某某指揮官前來校閱的時間僅剩十分鐘,為了抓緊長官「刷!」一聲開門下車走入會場時可以看見整齊一致容光煥發的部隊,我們在這光日下已站立良久,感覺微微的熱風吹拂雙頰,再過一會兒只要調個味,每個人都是一片片美味的肉乾。

整個偌大的集合場,只剩司令台後方的旗幟在我們之上颯颯私語,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典禮的進行,大夥兒的耳畔仍縈繞著排練時長官說的話「只要待會兒撐過半小時,使典禮完美,就不要再有人來煩我們了。如果做不好,說不定下禮拜還要再重新來一次喔。」那口氣就要讓我相信了,其實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沒有我們的精湛演技,船就會像鐵達尼號一般沉沒。

此刻最適宜的活動無疑是放空與回想過往,我還是無法忘懷入伍的那天,母親和哥載我到營區門口,一路上說說笑笑的氣氛頓時被我沉默的情緒籠罩,車子一停妥,我肩上背包,便頭也不回地往營區大門走去。我不忍也不願回頭,賭氣似的,感覺自己不再是個男孩。後來在排隊打公共電話回家報備時,母親才告訴我她看著我走進去大門後,就趴在方向盤上哭得久久不能自己。

就怕人們忘記自己的使命及責任,這個世界安排了許多儀式及過程,讓我們隨時將自己的幼稚與過往樹立分水嶺,即時沒有逼迫自己長大,形式上,我們也獲得了成長的証明。

譬如學校在我們高三那一年舉辦成年禮,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來留在學校,燈也不開,教室內,大家開始分傳著燭光,然後時間一到所有的人魚貫走出教室進入闃黑的禮堂,頓時點點螢光流竄校內,之後每個班級自己圍成一個大圈,互相為彼此說些祝福的話。我已經忘記當時的我們說過些什麼,但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一夜燭光點綴的校園以及光點熠熠的星空。

還記得那年進入醫院實習前,系上也為我們這些準備進入白色巨塔的年輕醫生舉行授服典禮,由師長為我們披上白色的衣袍,大家神情肅穆,舉手大聲宣示:「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一瞬間大家都突然不再是那些騎車夜衝、翹課睡覺、遲交報告或科科被當的糜爛大學生,一瞬間都突然了解了自己的雙手正微微潮熱著,彷彿就要抓住未來的一些什麼了。

於是典禮仍舊在我們的身邊不斷地舉行著,與戀人分手的愛情成年禮、與親人們永別的告別式、剃光頭髮的男孩蛻變日、得到別人認可的頒獎典禮,以及無數個識破人性而獲得的心靈課程,都是一路上精心準備的關卡與儀式,讓我們學著難過、學著釋懷,也學著長大看見未來更美好的自己。

突然間放空耽溺於思考的我被一陣陣的騷動驚醒,「指揮官來了,站好。」我看見遠遠的綠色小烏龜軍車緩緩駛進會場,整個會場頓時鴉雀無聲,此時,一架該是遠洋航線的客機劃過上空,在萬里無雲的藍天劃出一條白線,飛向我未知的遠方,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

2012年5月4日 星期五

那些年,我們一起唱過的歌



回到母校圖書館,端坐靠窗的座位讀書,已近傍晚時分,夜色就要漲潮上岸。圖書館位於綜合大樓,分居二、三樓層,綜合大樓地下室為美食街,美食街外的凹底向外成一平台廣場,並更往外延伸築成階梯而上,便成為了一室外表演空間。


此刻,外頭已暗了下來,但銘黃燈光卻開始將階梯廣場照得透亮,並傳來一陣一陣充滿熱情活力的吆喝聲,「快來快來!吉他社民謠之夜,階梯廣場,六點準時開唱。」我看了看時間,五點半。我了解,再過半小時,整個世界的悲傷與寂寞都會被你們拋諸腦後,青春正盛的你們,就要一個個登上自己的小巨蛋了。

我想起了彼時,大學時期那一段段琴板上的旅行時光。

引領我進入吉他社的是五月天,新生之夜上我傻傻地拿著吉他,一個人上台自彈自唱五月天的《擁抱》,孤孤單單地唱著,中間也落了幾句,那時一群人就這樣窩在學校宿舍用黑色塑膠袋圍起的地下室,黑夜之中,我感覺我擁著吉他,它便認真地聽我也陪我歌唱。

「讓我享受這感覺,我是孤傲的薔薇……」那一次我莫名地得了獎,獎品是一只CAPO夾,然後我背起了吉他,開始每日撥弄琴弦的日子。

每個學吉他的人一定都從「無敵八和弦」開始下手,它像一組神奇的組合密碼,藏在一首首動聽的歌曲之中,於是我剪去左手指甲,反手抓握琴枕,細數琴格,右手來回撥弄琴弦,心中默擊拍子,許多期中期末寂寞考試的煩悶也就在一首首的歌曲中被唱進了空氣裡。

吉他社裡的每個人就像是一組組的和弦,按法不同,組成的音色也各自迥異。L自稱鎮社之花,身材高挑的她真假音轉換起來令人印象深刻,我們曾合作過楊乃文的《女爵》,歌曲最後幾近嘶吼的真假音轉換反覆重唱,你都要以為她就是那孤傲的女爵困在一具空虛的身體裡面了。

S是社團裡的創作才女,剛認識的時候只知道她是林俊傑的頭號粉絲,後來唱作俱佳的她成了社團中的砥柱,夢飛船的《不值得》也是因為她的提議才認識的,我們在社團辦公室之間的夾縫中練習這首歌的合音,次數多到我都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

J我在社團裡永遠的搭檔,一起合作的歌曲不計其數,因為平時喜愛的音樂略有出入,有時會興致勃勃地提議想做哪一首歌,卻在一開始未能得到對方的附議,但往往在認識了彼此的想望後漸漸愛上對方喜歡的曲子。像那首McFly的《Too Close For Comfort》或是動力火車的《也許有一天》都是一樣,練習著彼此的刷扣或是solo,都希望讓對方在演出時的表現更好。

W永遠是個想家的人,擁有最溫柔的聲音卻最堅強的性情,它告訴我棉花糖的《2375》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什麼樂透號碼之類的神祕數字,後來W在演出時輕輕柔柔唱著的時候,風吹拂過她的臉龐,「實現願望的路線,非得要告別好多的從前……」聲音裡暗藏哽咽的喉音,我知道那時候,她又在想家了。

與Z的最後合作是蘇打綠的《背著你》,當初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心理便暗自下定決心主唱非Z莫屬,而我擔綱整首吉他的伴奏。雖然我已忘記彼時我們的友誼是否已出現了嫌隙,彼時是否仍對於某些不可言喻的誤會耿耿然於心,但當我開始了前奏,你輕嘆的那一句開頭,我就知道在未來的某處,我們會忘記今日的幼稚冷戰,回憶此刻按停的時間。

偶然間在戀人的房間聽到Poison的《every rose has its thorn》,輕快卻悲傷的前奏一開始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它,我無數次地練習著自彈自唱,並請C為我彈奏那鏗鏘有力的間奏,這首歌後來在和戀人的爭吵中不斷地盤旋我的腦海中,「Like a knife that cuts you the wound heals / but the scar, that scar will remain……」說的不就是在愛裡傷痕累累的我們嗎?

都還記得在畢業演唱會上的最後一首歌是文章版本的《紅豆》,比王菲版本的多了許多吉他的伴奏與溫柔的合聲,我和J修改了許多次合音的編排與間奏的旋律,演唱會尾聲唱著唱著,我就哽咽了,最後還是哭了出來。難過的是天空此時不留情面地降下雨來;難過的是戀人最後還是無法來看我為他的演唱;難過的也是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甚麼會永垂不朽;最最難過的,也許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陪我,看細水長流……

六點一到,我闔上書本,輕輕靠上椅背,下樓,不緬懷什麼,只是想要回憶一下過往,當時的我們以為只要撥撥琴弦,唱唱歌,煩惱苦痛也就雲淡風輕;而此刻的你們正為了即將上台而緊張手心沁汗嗎?讓我告訴你們,不管落拍或忘詞,都不要覺得丟臉或抱歉,此刻的舞台正屬於一群青春的靈魂,因此請為了自己,也為了台下每一雙仔細聆聽的耳朵,請高聲歌唱。

我想起在歡送學長姐的畢業典禮上,我們一同合唱著周華健的《我們不哭》,在那之前,社團學長姐帶著我們練習,欲將每一處細節唱的流暢,每個合音配得和諧,為了是屆時使自己不哭,在回家後的房間;為的是微笑,能讓彼此懷念。

2012年4月27日 星期五

金剛心


「是美麗殺死了它。」──King Kong

也只有你,那我寧願
被世俗的眼光套上枷鎖
萎頓地癱坐舞台中央
讓萬夫消費我畸形的容貌
使他們訕笑我柔軟心底
堅信的我們之間
不被許諾的情愛

是你讓我放下野獸的拳頭
梳撫毛燥的情緒
是你讓我躍上了高樓尖頂
搥胸吶喊遠方的晨曦
那是為你備妥的豐盛美景
你是最令人難忘的日落餘光
整個世界的風浪都請讓我為你勇敢抵抗
請盡情地駛進我
毛茸的灣港

只有你
讓我情願掉進預設的陷阱
也只有你
可以融化我金剛的心

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甲板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Adele


順著浪潮,你順著
隱身海底的神祕洋流而來
你是人魚,忘了攜帶鰓
慣習潛水,只吸取自己攜帶的氧氣
海裡隱沒著我們的秘密
光溜的身體適合尾鰭
擁有雙腳,遠方海洋將變為崎嶇

甲板上滿是探頭換氣的魚蝦貝蟹
渴望岸上的光線,他們說:
「這裡將供應最飽滿的陽光……」
你會乾涸,一身鱗片幾隻鳍
切莫忘記與生俱來的詛咒將使你脫皮
你有你的雷達,我也隱藏著我的
掃描的時候,是否你也看見
我正凝視著你

渾實潔淨,你是溫良的水手
我不是港灣,我也是另一個
等待靠岸的船長
若你水球前來
我將滿舵而去

2012年4月21日 星期六

寂寞是如此


所有的歡聚都已結束,就只賸下你了。
就只留有你的叮嚀輕輕哼哼
在我耳畔,投擲眉間
你撫摸我薄弱的耳殼
順流著輪廓將溫柔讓渡
輕輕哼哼就怕我要聽不見了

就怕你要走了,就只剩下我了……
無知的世界成群結隊要我入列
我將獨自走進隊伍,孤單踏步
冷夜裡我環抱成一只塌陷的沙袋
寂寞是拳,
每一記重擊我,讓我全面潰散。

就快要看不見了,晨霧它帶走了你
行筆欲止但故事終將成篇
寂寞是如此虛構主詞受格
胡亂造句,將你我安置其中
使情緒的大壩決堤
疏散相擁取暖的人群
寂寞是一顆上膛的砲彈
就等你那邊的空襲收效
伸長砲管,慾望飽滿它將命中你心

寂寞是如此輕易抵達
而我們已走到這裡。

2012年4月6日 星期五

談未來


與你聊起往日,
那些是專屬彼此的神祕小禮:
你尚未經歷的,我未曾參與的
如今在此紛紛掀開底牌
我們總是不吝於交換。星夜下──
你端詳我的過去;我拆閱你的曾經

也就說到了現在
時間也漸漸變晚,現在就像
每天我們互相試探
對方的胃口:
你買我愛吃的宵夜;我點你愛吃的菜

然後一路談到了未來
未來毋需等待,便自個兒前來。
那時我們又會遺失哪些落寞
驚喜是否依然隨地盛開
身體能夠無恙,心頭仍殘留有傷?

真正我們都忘記了言談中的細節
在意的是,彼此的感傷
你小心踩過我的地雷,我拆卸你
心中那顆未爆的炸彈。

在遠處閃閃發光的仍舊是那些最珍貴的夢
以及共同培養的想望

樂園


身處一座樂園。

熱鬧、嘈雜,周圍聲音巨大
這裡消費歡愉;不能攜帶感傷
你走入排隊的人群
人群排隊走向,心中的樂園

所有的設施上緊發條,投射每個人
天堂的信號
你扮成海盜,盜取如雲的浪花;
飛車上尖叫,你聽見:風在說話

摩天輪下,請你不必猶豫
畢竟升降中,我們攀上了高峰
坐看,風雲湧動

你是否看見錯身而過的小丑
收集笑聲、打包淚水
並將過去往事,一一往空中拋擲

夢的時代,總有醒轉時分
外頭下起了黑雨;這裡仍保餘溫
滿載城市的污穢,暮色裡的舟就要駛向
不寐的,光亮的島

世界是一座樂園
我們總在落日前,匆匆抵達
舉起雙手,為你蓋下天使的印記
悲傷的人可以不必悲傷
而快樂的人,請繼續快樂


《明道文藝‧2012‧四月號》

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

作品入選《2011臺灣詩選》

目錄

2011臺灣詩選
The Best Taiwanese Poetry
2011
CONTENTS
 
8 2011年度詩獎讚辭
9 楊牧 2011年度詩獎得獎感言
10 焦桐 以詩涉事──《2011臺灣詩選》編選序
篇名 作者
山霧,某夜九份如霧 達瑞 16
煙台蘋果 汪啟疆 18
循環 吳文超 20
實驗與對照 吳岱穎 22
世界是一本大書 吳懷晨 24
禽問──悼商禽 莊子軒 28
塔克拉馬干──並致詩人吳晟 席慕蓉 30
謝渡也贈橘 余光中 32
帶一張地圖 鹿苹 36
。一樣的雨。不一樣的雨。 隱匿 38
公車上的女孩 游書珣 40
十八摸    陳黎 42
農夫 曾翎龍 44
近況說明 騷夏 46
在八卦山遇見賴和 路寒袖 48
年關哀埃及 詹澈 52
過故人莊 孫維民 56
謝余光中教授贈詩 渡也 58
海岸濕地──擬〈石壕吏〉奉呈國光石化決策者 陳義芝 60
南國的祈禱──為浩劫中的日本人民   李敏勇 64
聽地球的人──為日本東北大地震所寫 陳克華 68
錯愕 洛夫 70
視力檢查表 蔡仁偉 72
黑色奇萊 阿布 74
半屏山    蔡忠修 76
濕地的歌詩 鴻鴻 78
一封來自新浪管理員的情書 楊小濱 84
到處──父親辭世十四年,母親的思念     陳育虹 86
2011──記日本大震 陳家帶 88
致 艾神愛喂喂 顏艾琳 90
深顏色    林德俊 94
信封 蘇紹連 96
沿海岸線拾穗──寫給大埔,與本應稻香四溢的土地 殷小夢 98
秭歸的老船長 白靈 102
反義詞   吳敏顯 106
悟空的歌 唐捐 108
偽文青    鯨向海 110
花博歸來──低調之歌系列之四  向明 112
六月雪──為江國慶鳴冤招魂 高大鵬 114
致格達費 木焱 118
我心憂懷 吳晟 122
在最深的黑暗,你穿著光 黃克全 126
一九八六 林触 134
天氣 張易 140
一個孩子睡在利比亞的雞啼聲中 方路 142
真愛,聯盟,無差別攻擊──為挪威大屠殺而寫 陳克華 146
蛙鳴 須文蔚 148
雨夜讀詩 蕭皓瑋 152
車過南澳──追懷克孝 劉克襄 156
路過馬場町 林沈默 158
廣場──聞北非中東民主狂潮有感 落蒂 162
復仇──美軍狙殺賓拉登 林豐明 164
蕨歌 楊牧 166
媽媽的肩胛骨 思理 168
紐約地下鐵 張堃 170
眾花怒舞,獨缺一枚蝶──記台北花博   方明 172
所以如果因此結果是買賣──為民國百歲賀   管管 174
地圖作業 陳宗暉 176
在戀人的房間裡 張耀仁 178
廟寺 康原 182
一天兩個五月 李進文 184
相信小美樂──玩具系列之一 林婉瑜 188
雲水依依 蕭蕭 192
寫佇土地的心肝頂──予楊逵先生 向陽 194
歷史,攬鏡回眸 張默 196
鐵工的歌 曾有欽(渥巴拉特‧布基嶺昂) 198
部落的味道 撒韵‧武荖 202
姓名學    李長青 206
詩人 楊澤 210
舊事裡行走 陳大為 212
伍佰!啊!伍佰 張錯 214
一聲厲吼的地方 鄭愁予 216
我家後院的野草 王潤華 218
天使寫下了S 羅任玲 220
Fortune Cookies 袁紹珊 222

2012年2月24日 星期五

暫時居留

     
 ──關於一座租賃之都

候鳥般飛抵島嶼頂端,藏匿雙翼深潛城市底部
與他人交換名姓、互按手印
填寫一處陌生的位址,割據數坪領地
白底紅邊書寫,整齊列舉短暫擁有的條約
開頭的稱謂:「乙方」終究歸我們管轄

居陋巷,往單向道深處蔓延──
九重葛居無定所,背負超載的冀望疊床架屋
晚間十點等待笑聲來了,落寞來了,也靜待一日悄悄走過……
入睡之際,為床邊空缺替換一個鬆軟熊型抱枕
──夜裡易於碰撞堅硬且翻覆的夢。
將自己塞入屋內,收納整潔
用喧嘩的音量填滿時間

晨起之時,依舊慣習灑掃昨日的疲累
擦拭微型宇宙裡每顆打轉不停的行星
(適合久居的恆星是否在未來某處……)
水泥隔間抵擋尖銳的耳語:
讓隱蔽的情愛擁有隱私;使不堪的頹敗獨自宣洩
用線路連接另一端的風景,無對外窗
我們仍能看清外面的世界

在鋼骨構築的叢林選擇合宜的棲地
套房供養獨立的居所;雅房適合共有的日常
三房兩廳一衛:是否有人願同分攤一個想像?
「全新裝潢,可炊,性別不拘。」
「自租,掮免,真情價可議。」
「包水電,寂寞另計。」

整座城市都在等待出租;
每個孤單的空房,都在等候有緣人入住。
高聳的樓層內,成交不斷進行
持續攀升的房價中,卻始終沒有一個房間
真正隸屬我們


2012第十四屆「台北文學獎」現代詩優等獎

2012年2月10日 星期五

走過你走過的路


像迷途的車次尋找路標
回到了讓彼此沉默的起點,尋求指引
通往林深處的小徑依舊
我還能憶起,路途上你累了說要休息的
那顆早已遍佈青苔的石頭

牽起你的手,我是你穩當的柺杖
為你試探路途上每一處時間的凹陷
拉著我的手,縱使前方是巨大洋流
我想念你的時候,你就成為
永遠站立閃爍的塔樓

我並非一無所有。我還繼承你
清澈的眼眸;心中也有細膩的絲綢
書寫時有你的筆風,善於背負愛的笨重
在寂靜的深夜裡,在挫敗的旅途上
縱使卸下了一身行囊
仍能看見你,
在上坡路的盡頭向我揮手

年月流轉,陌生的行人眾多
一個個默默地從我身旁經過
路過三月春光,途經七月炎夏
我牽起身旁一雙雙溫熱的手
那些不停延伸的路呀
也就一起走過

啟齒

軍旅生活過了大半年,歷經不少波折,從嘉義新訓後被送往高雄受訓,之後回到熟悉的台中,過不久又得到彰化支援下基地。因此常常一個環境剛認識不久,一些弟兄甫叫得出名姓時,便又匆匆被調至其他單位。

在部隊裡,有來自不同生活背景以及就讀不同科系畢業的同袍,大家互相認識、互相了解,而畢業自牙醫學系的我,基本資料在長官的宣傳之下,總是不久之後,弟兄們便「醫生、醫生」,戲謔且帶訝異地喚我,但不含惡意。

在互相更熟稔一些之後,我便順理成章地成為連上的口腔諮詢師。有人會突然從你身旁出現,沒來由地張開大嘴,「牙醫、牙醫,你看我這顆牙有救嗎?」或是誇張地拉開臉頰,「你覺得我這顆智齒怎樣,要拔嗎?」其他像是我刷牙會流血耶,建議做假牙嗎,你們牙醫師是不是都很…….之類的問題便接踵而來。

有一次,一位肩上好幾顆砲的長官在路上突然叫住我,嚇得我以為是不是走路手臂沒有前擺四十五度後擺十五度而抱著被狗幹的情緒停下腳步,結果這位我根本不認識的長官突然張開大嘴面向我,用一種極為扭曲的表情,手指口腔深處那幾顆金屬光澤的假牙問我,「牙醫、牙醫,你幫我看一下,這幾顆牙齒最近吃東西都怪怪的…….」

其實,根據我這大半年下來的觀察,軍中的弟兄大部分口腔衛生都有待加強,許多人可以明顯地看出因為牙菌斑(甚至牙結石)的長久堆積而牙齦紅腫,有些蛀牙已經明顯地讓我在與其對話中,視線總是離不開那些微微透出的黑色陰影。甚至是跑步時,我總可以在整齊地答數聲裡,嗅聞出牙周病特有的異味。

然而,部隊裡每天要面對的任務督導眾多,並得時時防範各種軍紀案件發生,本無多餘心力關心到個人口腔衛生(較無關生死失職)的問題,許多弟兄在沒有牙痛到要命的情況下任由口腔環境逐漸地腐敗,將許多難以向他人述說的牙齒問題吞入腹內。

也因此,因著自己在部隊裡特殊的身分,讓許多不敢或不願去看牙醫的弟兄,願意(或許也是免費諮詢)在我面前張開雙唇,拉開雙頰,將許多難以言說的問題,一一向我啟齒。不管他們是否願意聽從我的建議,改正以往錯誤的觀念,積極地尋求牙醫師的協助。但我想這也讓我盡到推展基層口腔衛生概念的一份責任了吧。

2012年2月4日 星期六

指縫外的世界

最近因為部隊任務需要,被調派至別營支援,一切來的突然,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收拾一身的行囊,像冬日離開枝梢的落葉,一瞬間掉落後,便獨自進入一個陌生的地域,面對眾多不熟悉的腳步。

換到另一個環境,更嚴肅的氛圍、更嚴格的訓練,必須呼喊更高分貝的口號,對齊更整潔的步伐,沒有什麼事令人感到新奇,唯有偶然在走廊盡頭出現的那一片難得的風景。

營舍位於營區角落,倚著刺鐵絲環繞的圍牆,牆外是山坡,坡下便是一塊一塊切開的水田,田裡尚未播種,養著一池一池的水,給人一片湖光山色的錯覺。原本應該被大樹遮蓋的遠方景色,因著冬日樹葉的凋萎,瞇出了一個縫,於是剛好可以從縫裡眺見更遠處的高鐵車站。

我喜歡夜晚的來臨,代表一日的結束,休養生息的時刻來臨。更令我著迷的是夜晚時,遠方的萬家燈火,溫暖銘黃街燈排列而成的地面星圖。那是植物生活裡足以令人感動至搖擺枝葉的時刻,讓我頓時模糊了營外與營內的區別,並想大聲高唱齊秦的「外面的世界」

幸運一點,剛好等到了遠處燈火通明的高鐵車站正巧有列車進站,那時平靜的心總莫名地盪起漣漪,想起自己搭上了一班緩慢的車次,抵達未來的行程龜速前去,心裡著急,卻也看不清終點的站牌。

一恍惚,橘白相間的列車走了,呼嘯而去,像是關上了一道沒有門把的門,莫名地感傷,因為那些年,我們懷念的荏苒時光,都再也回不去了。

2012年2月3日 星期五

隱忍不言的傷─讀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趁著年假,從連上中山室後方一個隱暗的書櫃(鮮少有人在意過這邊)裡翻出一本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利用獃在部隊留守的美好時光,就這樣複習了一遍那段動盪搖擺,不安的年代。

我們都知道一九四九年,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卻鮮少再去關心那曾經是一個怎樣的歲月。外族,內戰,政治的紛擾與混亂都讓我暫且拋諸腦後,在這塊土地上,那麼多的鮮血流淌,那麼多的屍首(失守)散落,以及那麼多的生離死別。如果那是為了和平所須歷經之毀滅,實在令人感到殘酷與不捨。

龍應台在書中加入了許多珍貴史料,不用硬梆梆的記載方式述說,以故事的方式呈現,交雜著不同時刻紀錄卻在同一時空發生的事件,每一段讀來都讓人感覺走入時光隧道,回到了當時基隆的港口、南太平洋的小島,或是台灣海峽的洶湧波濤中。

能在服役的期間讀完此書,令我對於一身迷彩衣的歷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歷史不可忘,即使那是那一代人隱忍不言的傷,即使我們身處一個困惑的時代,那些埋沒的過去仍渴望發言,渴望被理解。

題外話,書中說到那時有人被抓去當兵時,職稱叫「代駝獸兵」,言下之意就是代替牛馬搬運之類的兵,過了六十年,中華民國的軍隊還是處處皆有此類(累)人的存在呀(苦笑)。

2012年1月13日 星期五

微恙的病苦


偶爾到醫院走走,其實不難發現,這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地健康無恙。
        假日回家,若遇祖母到醫院做復健,我便會陪著去。祖母年初中風,那時情況較為嚴重,半邊手腳呈現癱軟無力狀態,嘴也歪了一邊,無法自己拿筷子,無法自己洗澡,連上廁所都要人幫忙。那時最常聽到祖母一邊流淚一邊說,他們要把我送到養老院去你知不知道……
        後來開始漫長的復健週期,每個禮拜三次到市區大醫院的復健科報到。祖母一輩子都在老家方圓兩百公尺內生活,直到行動不方便了,才開始走到外面的世界。
一開始都從丟沙包開始,祖母使盡舉起無力的右手,將一堆小棉布縫成的沙包往三步外的籃子裡丟,等待復健師到來。復健的項目像是速食店套餐一般繁複組合。拍球、拉手、爬階、熱敷、電療,每次一整組做下來,祖母便累得直流汗,氣喘吁吁。祖母幾十年來沒人逼她工作,她總是一刻不得閒。中風前一刻她正搬著大門前人家造路遺留下的一方土堆,忙得血壓飆高,導致血管無法承受。如今病了,難以活動了,卻得自己逼著自己忙。
在項目交替的空檔,祖母也會看看身邊其他的人們,有的四肢全攤插著鼻胃管,無法言語卻懂得拉筋的痛楚;有的是哭著鬧著不願聽復健老師話的早療小朋友,還有更多是杵著柺杖默默在一旁自行練習器具的陌生人。
祖母大半輩子不曾與外人來往,唯一的街坊消息來源是住在老家上面大她十來歲仍身體硬朗的張婆婆。每次張婆婆與祖母話完家常離去後,祖母總會對我說,人家張婆婆大我這麼多身體都還好的很,我卻變成這模樣。我知道祖母愛比較。
後來我們認識了經常在同一時段出現的小姐,快四十歲了尚未婚嫁,每次都獨自推著父母一同來復健,父親中風後傷及言語及行動能力,母親後來也中風倒下。兄長都不管了,家中她最小,卻負起了照顧兩老的重責大任,難過的是兩老都還存在著情緒,對么女的心疼卻無法言說。
有時祖母等到他們走了以後會默默地說,這才是最悽慘的。
復健科內有時人聲鼎沸,有時卻靜默的很。有人把脖子架在牽引機上,像燒臘店吊著的燒鴨燒鵝一般;有的安穩躺著,靜靜地讓刺痛的電流穿越身體,熱度散入關節。復健師大費周章,用的似乎是最古老的方式,幫患者活絡筋骨,企圖導引那失聯的神經,與迷失的大腦連接。
空氣中只賸下廣播溫柔的歌聲,然後你會發現,原來身邊還有那麼多無助的人們,這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地那樣健康,而我們慶幸地只有一些微恙的病苦。

2012年1月2日 星期一

流動的城市

再次來到香港,心情上已經不像初訪時那樣毫無頭緒。事前作足了功課,從網路、旅遊書,以及之前帶回的導覽手冊中,將回憶漸漸喚醒。瀏覽網頁上不同的景點之間;踅過地圖上充滿洋味風情的街道,一點一滴,在腦海裡,緩緩勾勒出這座城市美麗的輪廓。

成行之前,我想像著那些散佈在南方海上的半島與零星的島嶼,是如何面對這個流動的年代。查閱了資料:香港,一八四二年割讓及租借予英國;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期間遭日本入侵及佔領;一九九七年結束英國統治,回歸中國。彷彿,她本是一塊璞玉,未經鑿磨;然而,歷經多種文化的洗禮與雕琢,逐漸成為海上明珠。

抵達的時候,天色已暗,飛機側身準備降落於大嶼山的赤鱲角機場。我在靠窗的位置,无自看微霧的海面,明珠閃爍。

從機場搭乘快線前往飯店,有別於上次夜宿於較多商業大樓的港島區,此行我與朋友下榻於被維多利亞港包圍的九龍半島。沿途中,高聳入雲的大樓林立,如樂高玩具般往上堆疊,一棟接著一棟,競相追逐彼此的高度。經過朋友解說,這才明白,為了紓解香港稠密的人口,「往上發展」是有其必要的。

曾聽人說,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不是遍覽名勝與購足名產,而是融入當地的人們,生活於其中。宿處位於尖沙咀一帶,正是熱鬧的娛樂以及購物區。將行李安置好後,我與朋友們便急忙走入人群之中。有過一種感覺,從另一個城市流轉到另一個,投身陌生的人群,周圍充斥著不同的語言,來自各地的人們與你走在同一大道,以肩互相問候著彼此。那時,你會了解什麼真正叫做世界一家。

香港,便是一個令這感覺油然而生的城市。

隔日一早,我與朋友早起漫步於這座晚睡的城市,空氣中還帶點惺忪氣息,許多店家尚未營業,我們便胡亂找了一家茶餐廳享用早餐。來過一次香港,特別懷念這裡的豬扒與雞翼,以及那種用刀叉切割時優雅的姿態,此外,香濃阿華田以圓胖馬克杯裝著,似乎儉樸的事物在這裡皆顯得特別美味。用餐之際,窗外的街道景色漸漸生動起來──許多上班族西裝筆挺,快步趕往地鐵站;送貨的工人推著手推車在街道橫行,揮汗中,一種不可一世的霸氣在臉上浮現。

尚未來到香港以前,對於香港的印象只來自於電視裡港片或港劇中的場景,(其中夾雜著如無間道般之街頭火拼,及路邊琳瑯滿目的書報攤),然而,街頭巷尾的書報攤仍在;但那黑社會的記憶只供電視劇情發展適用。悠遊香港的大街小巷,令人覺得自在,並且感受到其所散發出來的氣質,有人稱此為「城市品味」。例如:每家店的店員彬彬有禮、衣著整潔,態度真誠地為顧客服務,即使你沒有消費也不會買到臭臉相對,離去時,還熱情地招呼:「謝謝,下次再來。」又譬如,香港擁有世界數一數二發達的地鐵,使人們的交通變得方便,來往的距離縮短。人們習慣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佐以雙腳並行,因此街道甚少機車、汽車、腳踏車,各式車輛擠得水洩不通的景象。此外,香港的人行道寬闊,十字路口設有警示聲響提醒路人注意車輛,真正將「行的空間」留給了人們。這些,皆是這座城市所散發出來的迷人氣息。

整個下午,我和朋友們便尋著事前準備的筆記、地圖,探訪這座迷人的城市。或許,與我在台北一樣,生活在當地的人往往因為熟悉,而忽略了周遭的美麗風景。但是,外地來的人,總是會用「處處俯拾皆文章」的尋幽探古情懷,來觀察一座陌生的城市。也因此,偶然間,我們總與一些令人感覺驚奇的景色相遇,不僅是一座座高聳拔尖的摩天大樓;抑或是幾幢帶著西式風情的古味建築,便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存入相機的記憶體中,以及我們的腦海裡了。

接近傍晚時分,我們便搭乘傾斜程度令人咋舌的山頂纜車直登太平山頂,行進間,突然感覺這座城市的創意奇想,玩味十足。在香港,除了地鐵、汽機車外,還有許多的交通工具可供人們選擇:叮叮車、雙層巴士,甚至是半山的超長手扶梯,皆是為了提供人們的便捷而產生。即使登山,除了登山步道外,你亦可以選擇這原本為了開墾山林所興建的纜車。人們不只是被交通工具攜帶的物品,彷彿也參與了整個運送的過程,帶點刺激的氛圍。

隨著纜車的上升前進,登高而望遠,朋友仔細為我解說:那是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樓;那是香港最高的國際金融中心;再遠一點,那便是維多利亞港了。當纜車緩緩抵達山頂,身旁的建築物一一被我們拋擲身後,香港的原貌也漸漸顯現出來。到了山頂不久,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迷濛中,華燈初上。這座城市裡的每棟建築,皆化身為普羅米修斯,高舉璀璨的火焰,延續著白天的活力,繼續燃燒整個黑夜。

下山之後,朋友邀我一起前往星光大道附近的岸邊觀賞「幻彩詠香江」音樂燈光秀,據說其已被列入金氏世界紀錄中為全球最大型燈光音樂匯演了。我們坐在岸邊的石階上,維多利亞港兩岸的摩天大樓伴著氣勢磅礡的樂聲,輪番展現其美麗的燈光景色,光彩奪目的燈在大樓的外牆作起一幅幅巨大的圖畫;樓頂的雷射燈光交互輝映,又像是在互別苗頭般地爭顏競色。

微雨的岸邊,許多陌生的人們與我們一起觀看這令人驚異的表演。一首故鄉的台語老歌《港都夜雨》便默默地從我的心中響起,那其中的歌詞是這樣的:「今夜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心悲意……」

香港是一座流動的城市,許許多多的人們來到此地,有的前來觀光,有的為了工作;居住於此的人們為了生活。語言、貨物、人群與時光,許許多多的事物在這座港都流轉,共同建築這座城市的生命,供給營養使其繁榮、茁壯。對於這座城市而言,我或許只是在其體內流動的一芥水滴,屬於過客之類;但這座城市對我來說,著實令人開闊了眼界、豐富了狹隘的思想。

簡短的旅程很快便告了一個段落,假期過後,我們又得回到另一個城市,繼續生活。每個城市都有其特殊的味道,端看我們是否細細品嘗。機身脫離了跑道後,似乎仍眷戀著地心引力般緩緩拔升,看著身後的香港漸漸隱沒雲底之下,我想,在另一個島嶼中,我依然會懷念這座流動城市特殊的味道。